吳湖帆先生出生于甲午(1894)年。這一年恰是中華文明由“天朝大邦”急劇地墜入弱國危邦的轉折點,時局艱難,國事陵替,民生凋敝。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作為軟實力的文化藝術更遭遇到亙古未有的危機。先生以個人之力,砥柱中流,力挽狂瀾,猶如苦寒中的梅影橫斜,綻放出暗香浮動,守望著山花爛漫的春信。
當時的畫壇,風行“以溝通中西畫學自命”的“折中派、改革派”,“馴至舉國人士,群以(傳統)國畫為陳腐,忍坐視其沉淪消滅”;傳統國畫中,又風行“不拘繩墨,機杼從心”而荒廢“規矩法度”,不肯“下真實功夫”而“欲僥幸成名”的“文人派”,“求如唐宋時代之聚精會神,輝煌燦爛者,不可復得矣”。吳湖帆堅定不移地守護著傳統,而對于傳統的認識,他又明確地表示:唐宋的“作家派”是“畫學為之大昌”,“造成千百年來中國畫學之整個地位與價值”的最大功臣,所以,“當然居國畫學上最重要之地位,凡一切之偉大發展,能造成文化上之價值者,俱為此派心血之結晶,亦即為吾人所兢兢奮勉,冀能維持(傳統)于不蔽者。”至于明清的“文人派”,在徐青藤、八大山人、石濤等個別的天才,固然有”超以象外,筆與神游”之妙,但若普遍地推廣效顰,“風靡從之”,難免“墮入惡道,不可問矣”(《丑簃畫讀》)。這與后來陸儼少先生所說學石濤者“往之好處學不到,反而中了他的病”;傅抱石先生所說吳昌碩的畫風“風漫中國,……遂至荒謬絕倫,笑話百出”,正是同樣的意思。
這一對于傳統文化、傳統藝術的卓見,使他對于詩詞、收藏、書法、繪畫的實踐,從一開始就確立了大雅正朔的取法和創新方向。限于篇幅,這里只能簡單地講他的書畫。吳湖帆的書法,四體兼工,尤擅行楷書,取法米芾、趙佶,糅以三代兩漢的金石,六朝隋唐的碑帖,變米芾刷字的斬斫為凝健開張,易趙佶瘦金的細勁為端莊渾厚,于陽剛中見溫潤的韻致,流麗中見雄渾的氣象。一手蠅頭細字,如珠玉般的晶瑩,而字形徑寸乃至盈尺的條屏對聯,則痛快淋漓,有橫掃千軍之勢。
他的繪畫,山水由董其昌、清四王的正統派入手,上溯明四家、元六家,直至北宋的董巨、李郭,南宗北斗,兼收并蓄,全無流派門戶之見。貴在不拘形跡,以個性的心源取其神而遺其貌,以率意的用筆、用墨、賦色,結構堂皇的重巒疊嶂、云樹樓閣,典麗溫婉中郁勃著恢弘的氣象。嚴重恪勤的十日一水,五日一石、心平氣和的慘淡經營、勾皴點染,氣象高森的水墨丹青、金碧輝煌,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的高華境界,足以使作者和觀者愁煩中具灑脫襟懷,滿抱春風和氣,暗昧處見光明世界,此心即晴空青天,涵養了對美好理想生活的追求和信心,正所謂“正恐天昏地黑間,霎時錦繡江山出”!他的花卉,取法惲南田的沒骨法,淡雅的漬色中,可以見出柔勁的骨力,而形神兼備,活色生香的形象,恍惚浥沐著清晨的露氣霞光。葉有向背,花有低昂,氤氳相生,發為馀潤。尤以重瓣的、并蒂的荷花,雍容艷逸;風嬌的,雨秀的翠竹,清芬世澤,堪稱畫史的絕唱。偶作人物,則以規模宋人的名作為主。他的夫人潘靜淑,亦以沒骨花卉為專攻,格清而韻高,不僅閨閣畫家中,管道昇以來,無人能與頡頏,就是并世的絕眉,畫惲南田一路的,亦罕出其右。
梅景書屋的主人,以其特殊的因緣際會,以及家境、天稟和自強不息,既已成就如此,他“俯仰世變”,雖自許“待五百年后人論定”,但名聲既出,震動東南,仁人君子,咸推為畫道中興的旗幟,畫學正宗的圭臬。一時從游門墻者,戶履日滿,凡執翰請益,“未嘗不循循善誘,諒諒樂導”。其中佼佼者,如朱梅邨、徐邦達、張守成、陸抑非、俞子才等,無不得其傳授而能“各得師之一體,以擅勝場”,成為傳統書畫的名家高手。馀澤所及,其文孫吳元京以馀事作書法,深得“心正冠正”之理,不墮家風。一枝獨秀的梅影高華,遂蔚為百花齊放的春色滿園。
“情寄吳梅,香冷春懷抱;夢回芳草,綠遍地塘草”——這是吳湖帆在甲午(1954)年七月集宋高賓王、易彥祥的詞句而寫的一副對聯,曾長年懸掛于梅景書屋的廳壁。這一年,恰是他的孫子吳元京的出生之年。彈指一揮,又是60年過去,中國正從苦難中崛起騰飛,傳統的先進文化更得以大發展、大繁榮,吳湖帆當年堂皇孤高的中國夢也已變為毋庸置疑的現實,并不斷地趨于圓滿。因勢利導,繼往開來,“非吾黨而誰歟?”于是,煌杰畫廊攜手元京君及其哲嗣亦深君,遍訪親朋,多方征集,得以成功地推出這一畫展和畫集,庶使獨抗高寒的梅影疏香成為遍滿人間的春光共享。 梅景書屋書畫展的舉辦暨作品集的出版,集中展示了吳湖帆先生及其傳人的50余件書畫精品。■
(本文為作者為梅景書屋書畫展所作序言,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