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在“左傾”思想政治路線下，發動的“反右派”運動擴大化，把全國五十五萬知識分子(其中有許多是精英)錯劃成“右派”分子，使他們受盡折磨。迄今回想起來依然讓人膽戰心寒。然而在那場駭人聽聞的政治運動中，亦有知識分子出身的共產黨員領導干部，挺身而出，不顧個人安危，敢擔風險，去保護知識分子精英。筆者親身所遇，當時的華東美術家協會(后改組為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分會)黨組書記兼常務副主席賴少其力保林風眠不劃成“右派”分子，便是傳為藝壇佳話的一例。

林風眠早年留學法國國立巴黎高等美術學院，留學期間，與同學林文錚、吳大羽、李金發等發起舉辦中國美術作品展，正在法國訪問的中國國民政府大學院院長蔡元培參觀了該展，見林風眠的《探索》、《生之歌》、《傷鳥》等繪畫甚是賞識，而結識林風眠。1925年林風眠歸國，被蔡元培任命擔任北平藝術專門學校校長兼教授。1928年又受蔡元培之命到杭州創辦國立藝術院(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前身)，任院長兼教授?？墒?，1949年新中國成立初期，美術院校實行的是“向蘇聯一邊倒”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單一模式的教學體系，林風眠原有的教學主張和體系自然格格不入。原杭州國立藝專改名為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不僅不予林風眠擔任領導職務，只給予一個“教授”空名，不予教學權力，還要對林風眠原有的教學思想進行批判。

林風眠定居上海后，遇到了知心朋友、共產黨員優秀領導干部、亦為藝術家的賴少其。賴少其(1915-2000)早年在廣州市立美術學校求學時，為響應魯迅倡導中國新版畫運動，與老師、版畫家李樺等發起成立“現代版畫創作研究會”，積極開展新興版畫創作，舉辦新興版畫“周展”、“月展”、“半年展”等一系列展覽，并于1934年12月創刊《現代版畫》叢刊，發表傳播新興版畫。同時，常與定居上海的魯迅先生通信匯報求教聯絡，魯迅先后給賴少其回信有六次之多。1934年，賴少其創作的黑白版畫《魯迅先生》，被魯迅改題為《靜物》，推薦發表在1935年上海的《文學》雜志第五卷第一號上。賴少其這樣一位中國新興版畫運動早期杰出的元老級的版畫家，后來投身革命隊伍新四軍，成為新四軍的優秀干部。他在新四軍連隊提倡開展的“立功運動”，成為新四軍全軍推廣的一項運動，因此被新四軍軍部評為“干部一等功臣”，還被延安的中共中央《解放日報》作報道，發表評論，向整個解放區推廣。如此一名優秀干部，新中國誕生后，奉命來上海，出任中共中央華東局文委委員、華東文聯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華東美術家協會黨組書記兼常務副主席，由此結識林風眠。賴少其對林風眠的處境十分同情，經常登門南昌路53號林風眠府上，問寒問暖。

林風眠辭職后自然沒有工資。而當時與法國籍夫人愛麗絲·瓦當及女兒林蒂娜居上海，既要每月付房租又要日常生活開銷，雖然他的作品當時每幅可賣得人民幣二百元，但買的人很少，缺少經濟來源，生活艱難。賴少其針對這一狀況作出決定，從美協經費中每月撥出二百元人民幣作為生活補助費發給林風眠，并推薦林風眠擔任華東美協常務理事，林風眠十分感激，每月將自己創作比較滿意的繪畫作品一至二幅贈給美協作為感謝。如今，上海美協收藏的不少林風眠繪畫，就是當時林風眠陸續贈給美協的。

更重要的是，在1957年“反右派”運動中，賴少其全力保護了林風眠。1957年中共中央決定開展整風，5月，上海召開文藝界座談會，林風眠應邀出席，真誠地作了題為《美術界的兩個問題》的發言。會后，此發言又被發表在5月20日的《文匯報》。這篇發言提出了兩個當時實際存在的問題。一，由于新舊中國的更替，原有的藝術市場已不復存，不少原來靠賣畫為生的畫家已缺乏途徑賣畫，亦就缺乏經濟來源而日常生活發生困難。二，林風眠提出“我們的輕工業沒有和美術配合起來，沒有發揮美術家在工業上的潛力”。實際上亦就是若能充分發揮美術家在輕工業產品上的美術設計潛力，既可美化實用工業品，又可使更多美術家就業，從而解決生活困難，一舉兩得。

然而，知識分子的真誠，卻冷不防上了左傾思想政治路線所謂“引蛇出洞”的陽謀的圈套，接下來把一大批應邀“大鳴大放”的知識分子打成“右派”。

林風眠的政治嗅覺還是靈敏的，感到形勢不對勁，立即寫了題為《要認真地做研究工作》的文章發表在中國美術家協會機關刊物六月號《美術》雜志，一百八十度地轉變口氣，更正在座談會上發言的不妥，表示主動改正錯誤。

可是，想不到有人已將林風眠劃入“右派”名單。賴少其獲知此情，立即找出林風眠在市文藝界座談會上發言和發表在《美術》雜志上的文章，趕快到市委宣傳部，找石西民部長，專門匯報此事，表明不宜將林風眠劃為“右派”的態度。

石西民作為老報人出身的領導干部，長期接觸的多半是知識分子，很能理解和同情知識分子，同意賴少其的意見，就在上海市宣傳系統的“右派”分子名單中，把林風眠的名字勾掉，從而達到了保護林風眠避去“右派”分子的災難。后來林風眠得知這一內幕真情，更是深感賴少其冒著風險敢于擔當的可貴。1960年上海中國畫院成立時，又經賴少其推薦被聘為畫院畫師，上海中國畫院每月發給津貼人民幣八十元，林風眠與賴少其結為終身摯友。后來雖然賴少其奉命調離上海而出任安徽省文聯主席，林風眠后來又移居香港，然而兩人始終保持友情的聯系?！?

(作者系美術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