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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核實中..2010-07-12 10:45:42 來源:中國當代藝術網
一
在一切藝術門類中,恐怕只有中國文化與中國書法的血緣關系最為直接和密切了。作為一個相當準確的因果效應,深厚的中國文化積淀在筆端的自然釋放,放出了橫撇豎捺的千姿百態和超越時空的魅力。一個現象的背后隱伏著另一個現象:幾乎所有的傳世墨跡,她的藝術氣息,總是和那個時代的文化氣息,息息相通;而其在美學上所達到的高度,無一例外地又都是和書寫者們的治學高度相對應。漫長的歷史河道,中國文化的水位,一直托浮著中國書法之舟。
語言的出現,逼出了載體產生的條件。以毛筆為工具的書法,從一開始,就以無可爭辯的必要性和不可或缺的實用性,虎踞了中國文化的發祥期。溝通感情,交流思想,傳播知識,以及生產實踐和日常生活,離開了書法就無法想象的大格局一經形成,書法對中國文化的折光,也就年復一年地輝映著華夏的文明長空,物換星移,滄海桑田,再也沒有止熄與中斷。
一長串的名字,如同一長串的山巒,從時間的深處起伏而來,美化著、絢麗著、壯闊著一個民族的精神世界,悠久的歷史也因此愈加燦爛。大概都有這樣的體會:每當沉醉于一幅精品,癡迷入境,物我兩忘的時候,我們的置身處,仿佛就是一個被凈化的空間,一個被提高的站位,一個被氤氳的氛圍,而身邊的一切,也就不再那么浮躁和喧囂。
只有包含文化的藝術,才會獨有這樣神奇的魅力和如此卓絕的功能。
二
中國文化派生了書法,也墊高了書法,這有史為證,應該是一個不會引起爭論的觀點。掐頭去尾地回首望去,極其遙遠的往事,一點兒也不朦朧與模糊:隨著知識份子群體的出現,由東漢至晉,滾動著文化的熱潮。燈下翻史,讓心靈駐足那個悠長的春天,我們今天依然會感到期間明顯地充溢著書法的溫度;在詩神降臨大地,詩歌等于半個盛唐的流金歲月,水漲船高,書法也極其自然地躍上了空前絕后的化境之巔。那么多真正的大腕,執筆一抖,就把民族的才智、豪情、威風與光榮,抖得淋漓盡致;緊接著,深刻的寫意傳情,又把詩詞引入了感天動地的境界,宋代的書法,就與之相合地融進了復雜的感情和對人生的深刻領悟。書法家們收回了逼視人間萬象的滾燙目光,專注于筆情墨意的無羈渲泄,涌動著神思的毫端,第一次剖開了豐富的人性斷面;而當傳統的理念,繼續高揚著瀚海大波的同時,代表新興市民階層的知識分子,向著神圣的孔孟儒教和程朱理學,終于投去了懷疑的一瞥,于是,融匯百家的中國文化,從明中至清初,元氣鼓蕩而出,跨朝越代的持續繁榮,把書法更推向了百花齊放的極致。浪漫派、帖學派、碑學派、風格紛呈,美色各異,巨擘迭出,共領風騷。黑色的線條,顛倒著達官貴族、文人墨客、顛倒著三教九流的蕓蕓眾生,尤其顛倒著整整一個民族對真正價值的科學認定。
上下五千年,中國文化之樹,就這樣綴滿了鮮艷爛熟的書法碩果。但是,超越的極限還會有拓展的空間嗎?巨大的成就還會有突破的可能嗎?難題留給了后人,輝煌的歷史已經悄然隱去。
三
如果僅僅是如此,倒還罷了。先人的聰慧,先人的堅韌不拔,江山代有才人出,后人或許可以企及。但是,輝煌的歷史自有輝煌的依據,并且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的交匯合流,早就沖決了曾經寬闊的狹窄堤壩,到底時代不同了。我們可以堆設筆冢,我們可以效法臨池,只是那種單純的需求關系,那個濃烈的社會道場,那片“郁郁乎文哉”的書法熱土,還有那塊抽離了現代意識和現代手段的生活范疇與文化范疇,我們卻根本無法復制。惟毛筆為尊,惟書法為上的千古絕唱,對今天來說,畢竟是一支古老的歌。
這支古老的歌,一直是封建社會的主旋律和進行曲。歌聲起處,就一下子注定了千千萬萬個人生的運動軌跡和搏擊方式。一個離開了中國文化和書法就寸步難行的年代,一個不學習中國文化和書法,就等于自絕仕途經濟因而前程無望的年代,一個除了用毛筆就無法寫字,除了中國文化就再無文化的年代,人生的悠悠萬事,不是唯此為大嗎?書法就這樣極其和諧地和中國文化生死相依地緊緊連在了一起。作為揚眉吐氣和求取功名的一種需要,尤其是作為生存和生活的一種手段,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條條人生之路,都幾乎接通著書法大世界。信息時代的人們在高山仰止的同時也著實應該感慨,歷史給我們先人們所提供的選擇,實在太少了。以知識分子為例,布衣寒士的莘莘學子,為了龍門一跳,必須要汗灑筆下春秋;飲甘饜肥的官宦子弟,為了繼承祖業,當然會情注華美奏章。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筆墨為業,他們無愧無悔地與筆墨廝混,其間有心者懸腕苦練,可能會漸入佳境;而無意者走筆連年,無疑也會書道精熟。太小的文化空間擁擠著太多的文化智慧,連天空都迴揚著書聲,連大地都散發著墨香。對于書法來說,漫長的給養過剩期和人才的高密度,到頭來,終于裂變成了灼目的歷史光段。
四
歷史把中國文化搞得過于濃縮。但是過于濃縮的中國文化,卻把書法潤飾得豐彩絕倫。這種潤飾,是一種極其流暢的自然行為,無須角色的轉換,也無須另外的別人對極抽象的命題進行極艱苦的闡釋,因為弄墨者本身就是舞文者,思維的統一,思路的聯貫,這中間就必定少了許多失真和失誤,少了許多創意上的折扣和風格上的斷裂。書與文無法分割,文對書無聲左右,這個絕無僅有的現象正好造成了書法有別于其它藝術的凝重與厚度。
比如李斯,作為橫掃六合,雄視千古的秦皇文膽,政治上位居丞相,書法上則被冠為“篆書之祖”;比如王羲之,盡管“書圣”的名聲太大,但也無法掩蓋其文人的本相,信手拈來先詩后書,朽而不朽的“蘭亭序”可充明證;比如第一楷書大師歐陽詢,“敏悟絕人,博貫經史,仕隋為太常博士”,曾編《藝文類聚》一百卷;比如與歐陽詢各領風騷的虞世南,“篤志勤學善屬文”隋唐期間,先后任秘書郎和弘文館學士之職,被唐太宗譽為“出世之才”;比如狂草大師張旭,才華橫溢,學識淵博,連目空一切的李白都與之友善,為其賦詩,如果腹內空空,頭腦蒼白,僅僅會龍飛鳳舞,入得了那位謫仙人的眼嗎?比如蔡襄,撇開他一系列顯赫的文官要職不談,蘇軾認為,他所以能夠把書法弄到意趣天成,行云流水般的意境,實在是“天資既高”,“積學深至”的緣故……例子似乎沒有必要再一一列舉了。至于書文雙絕的雙料天才,比如蘇東坡、黃庭堅、鄭板橋、吳昌碩等等、等等,其文其字,更是跨躍了國界的世界級財富,為全人類所共有。就是所有這些天之驕子、國之瑰寶、人之精英、史之魂魄,在他們的身上,中國文化與書法,已經合成了水乳交融,難解難分的一體。
必須一提的是那些無意功名,杜絕仕途,情寄藝術,遠離風口的書法家。即便他們沒有青史留名,華文傳世,然而,充滿了強烈思辯色彩的價值取向,生存方式和對生命真諦的執著,本身就是一種純凈和超前的文化。這樣的人不絕于歷朝歷代,而被歷史記住的,當屬寥寥,但是,峰頭上的群星燦爛,無疑暗示了一個龐大的基座。王羲之固然十分了得,顏筋柳骨固然令后人折服,張旭、懷素放曠入律,一瀉千里的滿紙豪情,固然會流芳百世,瀟灑千古,不過,根據廣闊的大背景去推想,很難說沒有更具價值的文化見識和書法珍品,卻自生自滅地湮沒于無聞。
一幅臆想的寫意在我的腦海里經久不去:刻在峭壁上的蒼涼,沉靜地望著天邊的晚霞,或許可以文為儒宗的無名氏,完成了摩崖最后的一筆,回家的身影連同心滿意足的微笑,一起溶入了淡淡的炊煙。
五
筆走龍蛇,也筆走春秋,這種無外不在、和中華民族血肉相連的特殊書寫方式,到了今天,除了在商家的門楣,除了在展覽的大廳,除了在書香四溢之所,除了在附庸風雅之處繼續作壁上觀之外,再有,就是只能靜靜地相伴著寺廟的晨鐘暮鼓了。應該承認,書法早就走出了自己的遼闊領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書法強盛的黃金時期,遠遠地隱去了。
但是,大可不必為恢宏已去而悲傷。作為一種偉大藝術的自然遺留,她的觀賞性還在,她的美學價值還在,她的藝術生命還在,書法,還有她足夠的活動空間,走下至尊的寶座,反倒可以輕松自如地去賣弄手段。何況潮起潮落,事情往往還會有互補的一面,比如知識領域爆炸般地擴展,就可以給現代書法注入更多和更新的文化含量,濃縮的一席之地,仍然可以一如往昔地呼喚著光榮。
非常遺憾的是,事實遠非如此,由于文化與書法血緣關系的趨于解體,現代書法正游離于中國文化而自立門戶。然而這種本質上的異變,似乎并沒有引起人們太大的注意和警覺,翻書閱報,很少看到一個深層危機所必然會生發的社會憂慮。相反,那種舍本逐末的現代淺浮,那種急功近利的時尚浮躁,那種淺嘗輒止的輕薄張揚,卻像一大片陰云襲來,把這塊煉鑄國粹的凈地,籠罩得黯然失色。
只會一手活兒的書法家成批涌現了,無書之法,孑然獨立。這種現象把書法群體的文化素質,迫降到了歷史的最低水平。標有高度的橫桿一經取消,敢于起跳的人數當然會成倍激增。雖然普及絕對不是壞事,然而,就像人人都是詩人,個個都懂哲學,全民都大煉鋼鐵的諸多鬧劇一樣,不講前提,不講條件,甚至一點兒理都不講地一哄而上,這種對書法的大不敬,又一定會轉化成書法的大災難。尤其是那些望子成龍的家長,在根本沒鬧清誰養育誰這個根本因果之前,就延師禮聘,急不可耐地把毛筆硬塞入一只只稚嫩的小手。可憐天下父母心,但是可憐歸可憐,我們還是分明地看到了炒作的痕跡。
如果把這個場景,切入到幾百年前、幾千年前的歷史,倒也熨貼,時代的韻律把內涵和張力,把個體生命和整體環境,無形而巧妙地譜在了一起,之乎者也所闡釋的傳統文化與紙墨筆硯,又總有那么一種意趣天成的和諧。可是今天呢?五花八門,豐富多彩的知識甘霖,其中又會含有多少勾兌書法的原漿呢?沒有進入狀態所必須的場能和激素,那么執筆寫去,太缺來自底蘊指令的作品,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退一步說,即便嶄新的知識,可以把書法潤澤成嶄新的樣板,然而,請恕直言,學富五車的現代知識份子,在大量書法家和大量書法愛好者中間的數量,也實在是不成比例。
胸無點墨,而又要落墨即寶,太多的群體熱情,投向了一道無解的死題。現實的悖論和遠方的神話,把苦苦的求索,折磨得近于輕狂。
六
應該實話實說了。
離開了學識給字的滋補,離開了學識對字的浸潤,離開了學識向字的滲透,離開了學識與字的轉換,那么,書法還算什么?苦心運筆,無非是描繪考究;刻意雕琢,只能是工藝精湛,可是,瀟灑的神韻呢?生命的溫度呢?呼之欲出的那種鮮活呢?萬卷詩書所播散的那種大氣呢?創作變成了制造,藝術物化為產品,所有暗隱期間的書法之魂,一下子風流云散,蹤影全無,字里尋他千百度,只有那黑色的蒼白,吐出了一絲孱弱的喘息。
其實,問題僅僅在于,職業書法家,作為一個行業,一經躋身于三百六十行之中,光靠寫一筆字就可以揚名,成家,獲利,晉職,就可以披紅掛綠,摘金奪銀,成為光彩一族,并藉此輕取身外之物,這就使得書法本身的重量,先自減輕了許多;而當這種現象,一經為社會接受和認可,反過來再誘導和誤導著社會時,那么,這以后的一切蛻變和異化,就都是一種順理成章的必然延續了。
無源之水,干涸有日,無根之樹,倒伏有期,作為藝術,書法真的衰退了。但是,就如同一張沒有效益托底的股票,市場的波詭云譎,以及不規范的運作手段,卻撐起了她扶搖直上的虛值。基本上斷了文化給養的書法,目前居然呈現出了空前的火熱,更有甚者,明明是書法,偏偏推擁出非書法;明明是美的藝術,偏偏摒棄了美的標準。人嘴兩層皮,好與壞,不問皮底黑黃,全憑口中功夫。猩猩曾經當過藝術大師,歷史有驚人的相似,這仿佛又是那一套。越是不堪越蒙人,那些令人三搖其頭,百思不解,難窺堂奧的生編硬造,胡涂亂抹,在一片“半入江風半入云”的笙歌簫曲之中,頻登大雅之堂。以變異故作高深,拿淺陋冒充極致,把荒誕視為突破,用粗鄙附庸風雅,嘩眾取寵,沽名釣譽,扮鬼臉,出洋相,弄怪態,竟然也成了爭相趨從的時尚。這一道道撲朔迷離的人文景觀,無疑又給當代和后代的學者,推出了一個個新的思索領域。然而,現今轟轟烈烈的熱鬧表象之下,前面的沉寂和冷落,已經依稀可辯,除非人們全都忘掉了目眩的高度,而視灌叢為參天之物;除非連童心未泯的孩子,都宣稱自己看見了皇帝的新衣。
“皇帝的新衣”,寫出了安徒生的失望,也寫出了全人類的失望。那么窄小的截面,涵蓋了那么復雜而深刻的內容,被荒誕故事放大的人性缺陷,如同醒世的鞭子一樣,抽打著全世界的真知灼見,抽打著在世俗之下茍安偷生,又唯恐被世俗輕視和作踐,反而欣然接受,并繼而欺騙自己和宣揚欺騙的一切良心。
寫到這里,我發現,話已經說得過了,并且離題太遠。
七
正視現實,是人類的勇氣,而透視現實,則是人類的智慧。
對應著旋轉的宇宙,我們生存的世界也在旋轉。物是人非,興衰無定,變化是絕對的。但是很難說每一種具體的變化,都是那么嚴絲合縫地合乎自然演進的必然程序,至少養育了書法的中國文化,在當代匯入世界大潮之后的更加完整、豐富和廣闊,就與書法的衰退南轅北轍。
書法的現狀,當然有歷史的成因。但是書法自身的特點,卻使其輕易地營造了一個判斷誤區。書海浩渺,何處是岸?與之相比,潑墨揮毫,該是何等放松!那些把書法捧得過高的人,往往也是實際上把書法看得過低的人。往透了說,難免不敬,而事實又果真如此:把寫字僅僅當成在精神上和經濟上致富的終南捷徑、僅僅當成一種出力少、見效快、且又名利雙豐的冷門行業,才是他們熱愛書法、并且樂此不疲地照貓畫虎的基本動力和動機。而廉價的、起哄般的、不負責任的吹捧,尤其是商業大潮的泛起,更催生和強化了大眾的投機心理。就是所有這些匱乏中國文化的直接和間接表現,像稀料一樣,沖淡了書法深藏的度韻和王氣、橫漫肆意、硬給其抹上了一層俗艷的表皮亮色。
再聯系到書法界勾心斗角的斯文掃地、五十步笑百步的無聊爭論,把不是問題的問題弄得熱火朝天、沸沸揚揚、名為藝術實則無術的喧鬧氣氛,我們的心,簡直要流血。為此,我們祈盼著中國文化在書壇上的回歸;祈盼著書法走出名利之路的歧途、復入文化之旅的正道;祈盼著書與文兩手都硬的當代學者和大師能夠揚起營救現代書法的大旗,總之,我們祈盼著中國書法在世紀之交處的偉大中興。
相信,當更加燦爛的中國文化再一次負起了喂養書法的天職,內部機理的改善,就會再一次洗凈鉛華,而調制出黑色線條的天生麗質。屆時,五臟六腑都在向面部提供著營養,一種由里及表的外溢,一種厚積薄發的從容,一種不屑紅塵的自重,那是何等光景!
這一光景,強烈地激動著我們。
我們還是祈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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