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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物質功用到“真美”——魏晉前自然觀的美學分析(作者:劉敏)
作者:核實中..2009-09-15 17:36:43 來源:中國當代藝術網
【內容提要】本文從是否具有審美意識的角度,對魏晉之前的自然觀進行分析,提出魏晉之前有物質功用的自
然觀、倫理象征的自然觀、神學意志的自然觀和樸素唯物主義自然觀等類型,并勾劃出它們之間的發展邏輯。
【 正 文 】
自然觀是一個歷史的觀念,即“在社會發展的各個不同時代,人從自然界獲得不同的印象”。(注:普列
漢諾夫:《論藝術》第29頁。)中國的自然審美意識起于魏晉,也即是說,此時人們開始以審美的態度觀念自
然,那么,此前對自然的態度如何呢?對于始終在人們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山川風月、草木蟲魚等自然萬
物,人們對它的態度,經歷了一個怎樣發展變化的過程呢?本文試圖以審美為支點,分析魏晉前自然觀念的類
型和發展軌跡。
一、物質功利——渾沌的自然觀
遠古時期,人們的關注重心在于自然提供的物質條件,只有和物質生活相關的自然事物才進入人的視野。西安半坡遺址出土的碗、盆、罐等陶器上的花飾,幾乎全是魚形圖案而沒有花卉,顯然在處于漁獵階段的先民們的眼中,魚具有比花卉更高的實用價值。甲骨文中的“美”,從“羊”從“大”——羊大為美,說明碩大的肥羊在畜牧時期人心中的重要位置。同樣,過著漁獵生活的澳大利亞土人,對草原上繽紛開放的鮮花不屑一顧,即使是天性愛美的婦女也沒有發現鮮花的裝飾性。這些現象表明了當時人們的自然觀以實用功利為標準:自
然有善惡——有用與無用的標準,而無美丑的概念。
生存環境的惡劣使人們以功利實用的眼光看待自然,認識水平的低下又使自然蒙上神靈的虛幻面紗。在原始初民面前,自然是如此威嚴、兇險,是一股無法抗拒的強大的異己力量。于是人們想象自然是由神統治著的,人們要生活得幸福,躲避災害,就要將自然當作神靈來崇拜。在整個母系氏族社會和父系氏族社會,們不僅崇拜充當圖騰的自然物,而且崇拜其它種種與人類生活關聯密切的自然物與自然神。他們崇拜動物、崇拜山川、崇拜河流,將它們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祈求它們降福人類,保佑平安,把它們作為趨吉避兇的福祉,對這些自然物的美卻視而不見。《山海經》中記錄了大量的山川、河流和動植物,卻幾乎不提及這些自然物的美感。它寫山,不寫山的形貌巍峨秀麗,而是因為它有影響人們生活的神通:“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竭。是燭九陰,是謂燭龍。”(注:《山海經·大荒北經》。)寫河川,不是因為河川浩渺清亮,而是因為它能予人禍福:“宵明、燭光,處河大澤,二女之靈能照此所方百里。”(注:《山海經·海內北經》。)在原始洞窟藝術的壁畫中,經常出現野豬、牛等動物形象,盡管這些動物造形生動、逼真,但它們的創作動機也不是審美的要求。在這些動物壁畫旁邊常常伴隨
著手印和一些莫名其妙的符號,表達了原始人獵捕野獸的渴望,以及他們希望借助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戰勝自然界,同樣顯示著功利的目的。
原始初民看待自然目光中的功利目的與宗教色彩,都是源自于作為動物生存的人的本能需要,而動物的本能與模仿,永遠不可能產生審美。素樸的、混沌的自然觀,體現著人的意識發展初級階段的特征。
二、“比德”——倫理象征的自然觀
春秋時期,生產實踐和社會實踐的飛速發展帶來認識水平的提高。不論是天文、地質、生理、醫療、礦冶
、機械等方面的科技思想,還是政治、倫理、審美等方面的意識形態,都呈現出不同于遠古時期的特征。這時
自然觀的一個顯著特征,便是凸現了自然物善的內涵,自然成了道德精神可比擬的對象。
孔子認為自然物之所以有觀賞價值,在于自然物的形象具有與人類美德類似的特征,因此孔子說:“仁者
樂山,智者樂水”(注:《論語·雍也》。),“仁者”愛山并非因為山雄奇險峻,而是因為山顯示出自己崇
高的品德。水所以美,在于它有“似德”、“似仁度”、“似意”等等美好品質,因此君子見到大水一定要觀
察一番。孔子又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注:《論語·子罕》。)實際上也是贊美人的堅強不
屈的精神美。
諸子之中,荀子比較明確地肯定了自然本身存在著的美。《荀子·富國》中提出了“山川林谷美”、“蘭
槐之美”、“金錫美”、“香味美”等等。但是荀子認為這些自然物之所以美,在于它們有用于人,“可以為
人養樂”,也就是合乎“禮”的要求:“故禮者養也——芻豢稻粱,五味調香,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芯,所以
養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所以養目也;鐘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耳也;疏房{圖},越席床第幾筵,
所以養體也。故禮者,養也。”(注:《荀子·禮論》。)合于“禮”,也就是合于某種道德精神,荀子的自
然觀仍然不出孔子的“比德”說。因此,荀子在自己的文學創作中雖然創造出自然事物的藝術形象,卻都是以
之來表達精神品質。荀子《賦篇》細心描繪了“云”的形象,說它精微廣大、變化無窮,充盈大宇,功被天下
,“德厚而不捐,五采備而成文”,“云”具有與“禮”和“知”相“比德”的品質特征。荀子贊美到:“廣
大精神,請歸之云。”這個“云”,顯然不是天空中流動不羈,變幻莫測的自然的云。
屈原在其辭賦中也大量使用自然物的形象,“攬木根以結苣兮,貫辟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
之”“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己兮,茍余情其信芳”。(注:《離騷》。)“辟荔”“
菌桂”、“芰荷”、“芙蓉”,這些生長在水國深巖的幽花香草,象征屈原高貴純潔的思想品質。奇麗的花草
木石與抒情主人公的高大形象一起,共同構成了一個雄奇瑰麗、繽紛浪漫的境界。屈原所竭力夸飾、贊美的自
然物,同樣也是他自己“不能變心而從俗”的高貴品質的象征,甚至是以香草美人代表詩人,詩人亦自視為香
草美人,達成了物我同一、渾然一體的境界。
“比德”的自然觀和儒家思想有著密切關系。在儒家的思想體系中,人處于中心地位,社會是自然的高級
形態,社會美理所當然的高于自然美,因此將自然山水作為倫理觀念的象征。另外,當時人們對宇宙社會的認
識尚在初步形成之中,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思考帶有模糊性,自然并未作為客觀獨立的認識對象從政治倫
理的領域中獨立分化出來。缺乏對待自然的理性態度,對自然的認識就不可避免地與對政治社會、倫理道德的
認識糾纏不清,以至互相比附、互相證實。可以說,倫理象征的自然觀是儒家說中以人為中心的思想與當時人
的認識能力相適應的產物。(注:此一時期較多言及自然的還有莊子。莊子將自然作為體道悟道的工具,達到
自由超越境界的路徑,仍不是審美的態度。參見作者碩士論文《魏晉文人自然審美意識生成論》。)
三、“天地之行美”——神學自然觀
秦漢時期,隨著大一統帝國政治機制的成熟,統治階級將對人的思想觀念的控制視為統治手段的組成部份
,人的自然觀隨之發生變化,其顯著之處便是符合統治手段需要的神學意志占了主導地位。董仲舒為適應漢武
帝“大一統”中央集權的政治需要,為了提防“萬民不正”以致反抗統治階級,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的主張,并把儒家的孔孟之道和陰陽家的陰陽五行學說結合,使之神秘、宗教化,提出了一整套“天人感應”
、“君權神授”的神學目的論思想體系。在這個體系中,人的行為情感、自然萬物的存在、時序的更迭、善惡
美丑觀念等等都是“天”的意志的具體體現,受“天命”或“天意”的支配和控制。董仲舒說:“天地之行美
也。”(注:《春秋繁露·天地之行》。)但他又是這樣解釋“天”與“地”的:“是以天高其位而下其施,
藏其形而見其光,序列星而近至精,考陰陽而霜露。高其位所以為尊也,下其施所以為仁也,藏其形所以為神
也,見其光所以為明也,序列星所以相承也,近至精所以為剛也,考陰陽所以成歲也,降霜露所以生殺也。”
(注:《春秋繁露·天地之行》。)顯然,這個“天”具有人格和意志,掌握著世間的形態變化,“為人君者
其法取象于天也”(注:《春秋繁露·天地之行》。),那么,皇帝代表天的意志統治人民、管理國家,其行
為和手段都是合理的。就“地”而言,董仲舒說:“地卑其位而上其氣,暴其形而著其情,受其死而獻而生,
成其事而歸其功。卑其位所以事天也,上其氣所以養陽也,暴其形所以為忠也,著其情所以為信也,受其死所
以藏終也,獻其生所以助明也,成其事所以助化也,歸其功所以致義也。”(注:《春秋繁露·天地之行》。
)這個“地”也具有人格和意志,“為人臣者其法取象于地”(注:《春秋繁露·天地之行》。),人臣的行
為也是以神的意志為轉移。總而言之,“天地之行美”的原因在于它們符合神的意志,人的精神思想行為無一
不在其統攝之下。在神學思想體系中,人與自然物都失去了自己的獨立品格,他們不是威嚴虛幻的神靈意志體
現,就是代表上天意志的政治秩序中的一個零件。很自然地,在這種思想氛圍中,看自然的眼光沿襲了先秦儒
家的“比德”說。《春秋繁露》的《山川頌》顯然直接從孔子那里化脫而出:“{圖},寶藏殖,器用資,曲直
合,大者可以為宮室臺榭,小者可以舟輿桴楫。大者無不中,小者無不入,持斧則斫,折鐮則艾。生人立,禽
獸伏,死人入,多其功而不言,是以君子取譬也。且積土成山,無損也,成其高,無害也,成其大,無虧也。
小其上,泰其下,久長安,后世無有去就,儼然獨處,惟山之意。正由于“山”具有這樣的品質特征,因而用
它來比喻“仁人志士”,“仁人志士”就是符合統治者需要的工具。
然而,神學的自然觀較春秋時單純的“比德”之說又有不同。“比德”以直線思維尋找自然物與道德品質
的對應關系,“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注:《詩·秦風·小戎》。)、“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
德焉,”(注:《禮記·玉藻》。)混淆了社會美與自然美、倫理道德觀念與自然事物的界限。神學的自然觀
則是絕對抹殺自然事物的獨立品格,山川林木是神學意志的現象體現,人是政治倫理的附庸,否認感性的人的
世界,否認真實客觀的自然界,人的生動豐富的感覺被空洞化并且神異化。
神學的自然觀反映在文學創作中,則使文學作品中的自然事物不僅喪失了本色的美感,也喪失了動人的精
神力量。《詩經》借物起興,從物寫到相思、離別、幽憤,“惜我往矣,楊柳依依。”(注:《詩·小雅·采
薇》。)自然與人的精神緊緊相聯,屈原以香草美人代表自己的偉大人格,具有驚天地、泣鬼神、震撼人心的
精神力量,漢大賦盡管鋪張揚厲、氣度恢宏,卻顯得空洞堆砌,缺乏鮮明生動的形象。
馬第伯的《封禪儀記》也許算得上我國最早的一篇游記。全文采用“移步換形”的手法,將皇帝封禪過程
中經歷的景色描寫得栩栩如生,他寫山峰之高:“仰望天關,如從谷底仰望抗峰。其為高也,如視浮云。其峻
也,石壁{圖}如無道徑,遙望其人,端端如桿升。或以為小白石,或以為冰雪,久之,白者移過樹,乃知是人
也。”(注:嚴可均《全后漢文》卷二十九。)這樣的描寫可謂維妙維肖。但是,文章的目的并不在于寫景物
之美,而在皇帝封禪的過程,因此精彩的描繪為敬天事神的氣氛所掩蓋。同樣,司馬相如、揚雄等人的賦中有
大量的花鳥蟲石、山川林木的描繪,但它們都不是真實的景物,而是代表著虛幻世界的神靈。《上林賦》中把
大量的山川草木、鳥獸蟲魚等按名稱羅列在一起,描寫云夢澤,分別寫出了“其山”、“其土”、“其石”,
然后寫“其東”、“其南”、“其西”、“其北”,細致之至,亦繁瑣之至,很難給人美感,只顯得平板滯沓
,夸張失實,正如劉勰評價的:“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艷。”(注:《文心雕龍·詮賦》。)
最能體現神學自然觀的是王褒的《洞簫賦》,它首先描寫竹子生長在幽深隱靜的地方,稟性質樸無華;匠
人施巧技將它制成洞簫,由目盲而心專的樂工吹奏。然后以流水、風雷、孝子和慈父、壯士與君子等等多種譬
喻,形容簫聲的舒緩和急促、慷慨和優柔、愴惻和恬靜等各種情調。《洞蕭賦》是詠物賦的代表作品,以詠物
為主題,但作者的關注重心并不在作為自然物的簫上,王褒之所以竭盡鋪陳之能事,繪聲繪色地描寫竹子的質
樸無華、簫聲之悠揚婉轉,是因為它具有感動食饕狼戾、強暴囂頑之人和昆蟲魚鳥、“化風俗之倫”的巨大作
用。簫不是真實的演奏樂器,而是政治倫理意識形態里的工具,它體現著神靈的意志,帶著上天的威嚴為統治
階級利用的手段。
四、“真美”——樸素的唯物主義自然觀
盡管兩漢時期思想占統治地位的是以董仲舒為代表的神學唯心主義,但揚雄、桓譚、王充、王符等人的樸
素唯物論也是不可忽視的思想潛流。他們首先從“天人相分”的唯物主義宇宙觀出發,否定“天人感應”的神
學目的論。揚雄在《法言》中提出“天”是“無為”的,沒有目的和意志,而人有自己的情感思想,因此人不
能無為,人必然是有所為的。揚雄將“天道”與“人道”明確地一分為二,他說:“神怪茫茫,若存若亡,圣
人曼云”。(注:《法言·重黎》。)“史以天占人,圣人以人占天……”。(注:《法言·五百》。)王充
則提出“氣”一元論與“天人感應”針鋒相對。他在《論衡》中說:“天者,體也,與地同”,“天不與人通
”,認為“天”同“地”都是由“元氣”構成的物質性實體,而不是有目的、有意志的人格神或上帝,因而“
天”與“人”不可能互通消息、互相感應,“天人感應”等等都是虛妄之言。王符在《潛夫論》中也認為天地
萬物、社會人生“莫不是氣之所以也”,而“氣”自己運動,從而否認了“天神”的存在。這些樸素的唯物思
想,與流行的讖諱神學的“非常可怪之論”針鋒相對,它提倡實證、求真求實的精神,對于澄清神學迷霧,顯
現世界的本然面目有積極意義,實可稱之為當時的“思想革命家”(注: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中
華書局,1961年出版,第574頁。)。特別是王充提出的“事莫明于有效,論莫定于有證”(注:《論衡·薄葬
》。),對后代產生深刻影響,成為魏晉文人認識自然的重要方法。
王充眼中的世界是質實、樸拙的,他以個人的視聽能力、經驗感覺為限度來認識自然萬物,用樸素的唯物
論批判“天人感應”:“天之去人,高數萬里。使耳附天,聽數萬里之語,弗能聞也。人坐樓臺之上,察地上
螻蟻,尚不見其體,安能聞其聲!何則?螻蟻之體細,不若人形大,聲音孔氣不能達也。”(注:《論衡·變
虛》。)這里天與人的概念都顯得樸素而直觀,大小形器高低遠近都是實實在在的現象。王充也肯定美的存在
,他把真與美聯系起來,認為事物必須首先是真的,然后才可能是美的,真是美的前提和條件,提出了“真美
”的概念。和董仲舒“天地之行美也”的神學意志不同,“真美”的核心是現象的、物質的、本真的自然界。
沒有真實的物質,就沒有審美感性,“真美”顯示了王充哲學的理性特征。理性精神將自然從功利關系、倫理
范疇、神學目的中剝離出來,為魏晉自然審美意識的萌芽異乎先路。
從素樸的功利性自然觀到倫理象征的自然觀,再到神學目的的自然觀和經驗實證的自然觀,先秦兩漢的自
然觀經歷了一個從朦朧到清晰、從混沌到有序的發展過程。自然觀的發展過程是人的認識不斷變化的過程。魏
晉時期,自然不僅不再混雜于實用關系、政治倫理觀念、神靈意志目的,成為獨立的認識對象,而且超越了紛
繁瑣屑的現象世界,成為和人性靈相通的、情韻生動的感性審美對象,自然審美意識成為文人看自然的主要方
式。
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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