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鏞,一九四八年三月生于北京,山西太原人。一九七九年考取中央美術學院李可染教授研究生。一九八一年畢業展獲“葉淺予獎金”一等獎并留校 執教。先后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書法研究室主任,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博士生導師、中國書法院院長,文化部優秀專家、文化部美術專業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委員、文化部文化市場發展中心藝術品評估委員會委員,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藝術創作院名譽院長,李可染畫院副院長,《東方藝術 書法》雜志主編,北京印社社長。
時間:2014年3月25日
地點:北京衡廬
受訪人:王鏞
采訪人:汪俊峰
汪俊峰:王老師,您好!“王鏞現象”是當代書壇的一個客觀事實,書法界很多年輕人渴望知道您書法學習中的一鱗半爪,以期有所借鑒,領悟。“文革”結束,高考恢復,書法開始進入美院,浙江美院(今中國美術學院)沙孟海,陸維釗等先生招收第一屆研究生,學生有朱關田、陳振濂、王冬齡等人。您也是那個時期考上中央美院李可染先生的研究生的,您為何沒報考浙江美院呢?能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王鏞:兩地是同時招生的。但那時信息不通暢。家里沒有電話,人世間還沒有手機,浙江也沒有熟人。對那邊的情況不甚了了。更重要的是,李可染先生預計招收五名研究生,其中一名是山水畫兼書法篆刻專業的。除了考山水畫,寫生創作外,我要加考書法創作、篆刻創作;還要考素描人物、模特寫生、動態速寫;外加中外美術史、古文、詩詞及命題創作等。我覺得這些東西我都能應付一二。中小學時我學的東西很雜,除了書、畫、印之外,像素描、油畫、水彩,我都摸過,著迷過。雖然畫得不好。總之,考“央美”適合我。
“文革”結束,恢復高考的初期,還不考外語,否則我就沒戲了。上中學時我學的是俄語,當時也快忘光了。
考前請了半個月假,主要是準備中外美術史和政治。第一關是當值教師審查報考作品,淘汰一大批,還剩二百多人。第二關是請導師們再審查報考作品,在大禮堂拉上線,掛滿了。剩五十人發準考證。然后考了六天,課目很多。還有一點,我錄取之前與李先生從未謀面。只認識一位剛調入的郭怡孮先生。
汪俊峰:您考的是山水畫專業。李可染先生并不專門教授書法篆刻,更多情況下是您的自覺訓練和自我調整,這段時間您是如何自學的?
王鏞:前面說了,我考的是“山水畫兼書法篆刻專業”。確實沒有為我一人專門開設書法篆刻的課程。但李先生要求我們五人都要多練習書法,他也常講到書法,尤其是為李先生刻印,幾次登門造訪,李先生對我講了很多書法篆刻方面的問題。當時我有記錄。梁樹年先生書法篆刻都很好,尤其是印,外人不知道,老先生太低調了。
當然更多的情況下是你說的“自覺訓練”和“自我調整”。首先是多思考。我之前沒上過科班,因此養成獨立思考的習慣,一般人的看法左右不了我。高明人的意見我也要想想是否適合我,是否適合當下階段的我。其次是多動筆,我知道動筆不能盲目,要有針對性,針對的就是當下自己最薄弱的問題。第三是臨摹和創作相結合,這兩個方面不能分離開來,否則會事倍功半,甚至無功而返。
汪俊峰:很多人是兩者分離的。常見不少臨摹能力非常強的書法家,個人創作時卻比較糟糕,您開個訓練的方子,能簡單說說臨摹與創作相結合的問題嗎?
王鏞:這種情況確實很多。我小時候周圍的大人也“教導”我:先臨好一家一帖,再如何如何。實踐中發現不行。后來悟到了,臨摹是個手段,目的是認識書法用筆、結字、章法、風格等等的一般規律。這個規律是存在于各家各帖之中的,這就需要通過各家各帖去比較,然后再加以分析、研究,才可以做到。事物是通過比較才能對其加深認識的。如果長時間只臨一家一帖,就沒有比較、分析、研究,再說即使臨像了,也沒有意義。
學習中,最好每一天都把臨摹和創作相聯系,交替進行,對待不同書體也應如此。在美院教學中也是這樣要求學生的。同時不管是臨還是創,都要抱著解決問題的態度去進行,才有效果。才不會使臨、創割裂開來。
汪俊峰:當時您關注“浙美”那邊書法篆刻的訓練方式嗎?會懷疑自己的書法篆刻的審美取向嗎?
王鏞:前面說過,當時消息閉塞,也無法關注。審美方向是逐步確立的,期間一定是“疑、思、問”的過程。是一個不斷審視書法史,不斷認識自我,不斷選擇、不斷調整的過程。同時也是“觀物”、“觀我”的過程。
汪俊峰:就書法而言,您覺得從李可染先生身上學到了什么?李先生當年對您的書法風格取向認可嗎?
王鏞:首先是李先生本人的書法使我受益良多。在用筆上,李先生行筆較慢,力度很大。他不太關注起筆收筆的形態,而著意于行筆的過程,即行筆過程中的微妙變化和線條的質感。因此點線渾厚蒼拙。還有在結字上,多有變形,有時在行、隸之間,還時有篆意,很注重結構的形式美感,對我很有啟發。另外,李先生對我講了不少書法問題,我當時有記錄,搬了幾次家,小本子一時沒找到,應該丟不了,找到了再向你匯報吧。
說實話,李先生對我的書法風格,有時認可,有時也不認可。比如用筆的快慢問題。李先生當時總強調要用筆慢。這與李先生晚年的書風畫風是相符的。我回去后認真的想過,李先生用筆也不是一直在“慢”。55歲之前,用筆也比較快。李先生親口對我講過一件事,20世紀四十年代在重慶,李先生畫人物以“快”出名。一位朋友登門想親眼看一下先生畫畫。而李先生有一個習慣,畫之時有人在旁便分心,下不了筆。這位朋友磨了半天,李先生也下不了筆。他耐不住了,說出去小解一下,李先生急忙下筆,一揮而就,待兩三分鐘這位朋友回畫室后,一張人物畫完成了,朋友大驚,急呼“神了”。可見李先生中年時落筆如風,特別迅疾。當然,李先生講這個故事,一定意義上也有自我否定的意思。像一切大藝術家一樣,能經常否定自我,才有進境,才有后來的成就。但李先生當時的人物畫,我非常欣賞,除了之前的齊白石,我認為這種簡筆寫意人物,至今無一人能超過李先生。
李先生提出用筆快慢的問題,我還是想了很多,就草書看,懷素的用筆從自敘帖來分析,一定很快,當時不少詩人看了懷素表演草書,也寫下了很多贊嘆其用筆飛快的詩句。但之后,黃庭堅的草書用筆就比較慢。因此我的結論是用筆要當快則快,當慢則慢。要做到能快能慢,快則不失力度,不浮滑,慢要有“內容”,不渙散無力。一切決定于風格取向。
老師提出的問題,對我的教益很大。使我深入思索。但在風格取向上,我不能完全模仿老師。就像李先生也不是模仿他的老師齊白石、黃賓虹一樣。
汪俊峰:您剛才說李可染先生55歲之前用筆比較快,晚年逐漸慢下來。其實,分析懷素《小草千字文》,點畫沉著,用筆相對《自敘帖》慢了很多。當今不少草書名家運筆如飛,慢不下來,是認識的原因還是訓練方法的缺失?
王鏞:首先是認識問題,古人說:專務速,則多失勢。一味追求速度,一定會丟掉很多東西。長期如此,就養成了一種習慣,慢了就更不會寫了。當然是訓練方法的缺失。
汪俊峰:徐悲鴻有一聯:“獨持偏見,一意孤行”。在某種程度上特別適合當時央美學生時期的您。當時的央美,矢力書法篆刻的好象只有您一個人,孤獨前行,是天生審美的原因還是個性的原因?
王鏞:其實美院也有一批鐘情于書法的人,像院長吳作人,還有剛調回的朱乃正,及薜永年、錢紹武、桑介吾等,但學生時期的我與他們還不熟。書協也沒成立呢,我又不善活動,是有點“孤獨”,不過有那么多古人前賢可以私淑,可以通過作品與他們對話,就不覺得孤獨了。
汪俊峰:或許正是這種“孤獨”讓你不為時風所左右。估計當時您的書法篆刻也受到過不少質疑,“風格另類”。您這種個人的堅持,二十多年后竟成了一種流行,追隨者無數,這肯定是您始料未及的吧?現在回味,有何感慨?
王鏞:很是感慨。首先是感到自20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人們的審美有了極大提高。另外,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搞藝術就要按藝術規律辦事。藝術的核心品質是創造,藝術的生命是創造,這個所謂“創造”,并不是胡編亂造,而是以傳承為基礎的。不模仿前人,自然被視為“另類”。回顧整個書法史,比如從王羲之說起,每一個新風格的出現,每前進一步,都會遭到“質疑”的命運。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我還是幸運的,像我的老師李可染,五十年代中期通過寫生剛剛確立新的
風格,便遭“圍攻”。其中有署名劉炳森者就在美協的“美術”雜志上發文質疑李可染先生,大意是李先生的寫生畫“黑”“野”,背叛傳統等等。有署名。有興趣你可以去查一查。“文革”后期更厲害了,中央文革小組列出一批“黑畫家”,其中有李可染先生,在中國美術館辦了一個“黑畫展”,動員各行業群眾參觀,在全國發動一場批“黑畫”運動,報刊鋪天蓋地,并且進入大中小學政治課堂。那種壓力可想而知,比起老師,我覺得自己夠幸運了吧。
汪俊峰:王先生插隊內蒙古八年,鮮為人知。草原的遼闊,漫天風雪,對您后來書風、畫風、印風的形成有過影響嗎?
王鏞:肯定有很大影響。生活環境,人生命運的劇變,對一個從小在京城長大,只知道讀書的學生,怎么會沒有影響呢。審美的認知,肯定是來自于生活的體驗與對生命的思考。
汪俊峰:古人所謂“塞翁失馬,焉知禍福”似乎在您身上也是個例證。那八年中,您練書法,刻印章嗎?
王鏞:練過,刻過,都不多,但我經常被抽調去搞宣傳。那時仍在“文革”運動中,因此在搞宣傳中會抄寫大字報,畫宣傳畫,畫領袖像,如果寫大字報算練書法的話,機會還是不少,但刻印就很少了。有時農閑,或請個假,與同學李淼到村邊畫畫寫生,畫的是油畫,畫箱都是同學幫我做的。當時正迷戀油畫。總之練的不多,但我帶去一些書籍資料,也常翻出來思考琢磨,內心一直沒有放下。回京探親便可大練一通。
汪俊峰:印象中,篆刻好象是您成名最早也是成熟最早的。翻檢篆刻史,才華橫溢,曠世才情者,大都如此,趙之謙,吳昌碩等等都是。這一點與油畫很象,成大名者,往往青壯年時期就達到了極高的水準。但書畫不太可能像篆刻、油畫,甚至文學那樣青壯年時期便取得大的成就,您認為是這樣嗎?
王鏞:我也有同感。篆刻與書畫比,進入創作之前,也就是掌握基本技能方面,要容易一點、快一點。因為“篆”的時候,可以反復推敲,多次設計,“刻”的時候,也可以修飾,一刀不成兩刀。書畫就不成了,當然工筆畫除外。總之,篆刻進入創作之前的準備階段會短得多。油畫也有類似問題,其材料工具基本技能的掌握,比書畫用時要短。文學與生活積累、生活理念等相關,和年齡關系不大。但晚年才一鳴驚人的確不多。
篆刻、油畫等容易早出成果,但進入創作階段的難度,并不比書畫簡單。
汪俊峰:有評者對您書畫篆刻以“重、拙、大”三字概括。我覺得還應加上一個字:雅。重、拙勝于輕巧,大是氣象闊大,以雅統之,方是佳境。先生怎樣看這幾個字?
王鏞:我喜歡的幾個字是“大、拙、古、野、率”,其中“古”便包含了雅。關于雅、俗的認識,可以做一篇大文章。雅與俗是對立的兩個概念。但雅與俗也是可以互相轉換的。比如王羲之,剛確立風格的時候,被謝安認為“野騖”,弦外之音就是俗書。隨著二王地位的上升,又成為“雅”的代表。而這種風格樣式經千百年來人們的追摹,已了無生氣,結果成了“館閣體”,成了俗書。當然這不關王羲之的事。再如魏碑,屬窮鄉兒女造像一類,當時必被看做“俗”。后經碑學運動,被重新認識,也登上了大雅之堂。
經常見到“雅俗共賞”這個詞,我有點疑惑,一個人既贊賞“雅”,又欣賞“俗”,怎么可能?只有這個人或這群人沒有好惡感,才能“共賞”。
你提的雅,確實很重要。
汪俊峰:吳昌碩、齊白石的出現,震動印壇。吳昌碩以石鼓文入印,清穆雄秀。齊白石膽魄過人,奇肆開張,兼具現代構成之美,您是接吳、齊之氣接的最好的篆刻家,您怎么看待吳、齊兩位大師的篆刻?
王鏞:不敢當。關于吳昌碩與齊白石的篆刻,如果放在篆刻史上看,都是成就頂尖的,開宗立派的大師。前后不同時期,無可比性,齊肯定研究過吳,只是沒有效仿罷了。今天,就我個人而言,我對齊的認可度更高。吳以石鼓文入印,朱文印很成功。而以粗線條,圓結構刻白文印,則差強人意。白文精彩者,多有仿漢印的痕跡。齊的印風則朱白文統一,明晰強烈,前無古人。
汪俊峰:漢晉磚文,摩崖簡帛,古代無名氏書法,充滿原始,質樸、粗率及生命蓬勃之美,您書法中的渾樸開張,雅健雄秀的氣質主要來自這些嗎?是一種直覺選擇嗎?
王鏞:有直覺的選擇,也有理性的分析,更有清醒的取舍。先有選擇是不行的。我也見過不少朋友寫這類東西,但一看就知道他還不懂其中的美妙所在,人云亦云,聽人說這種東西也好,就動手了。能欣賞一種你原先看不懂的美,是需要學習、分析、認識進而轉變觀念的。先要解決腦子里的問題,才談得上選擇,然后動手,之后還有認識深刻的程度問題,才能不斷進展。
汪俊峰:從您題寫的一些扁額、展標、書名、大字對聯中,我感受到了顏魯公那種寬博宏大,字字如廟堂的意味,關于您書法的評論中鮮有提及顏真卿的,能否說說您與顏真卿的關聯?
王鏞:我很欣賞顏真卿。七歲時初習字,顏、柳、歐都學過,更喜歡顏。那時談不上有多少理解,隨著年齡大了,對顏也更推崇。歐古板至極,故行書不足觀。柳的行書勉強,顏的行書則達到很高境界。《祭侄稿》被評為“天下第二行書”,如果第二指的是時間順序,還可以接受。但從藝術水準來說,已遠超“第一行書”——《蘭亭序》。當然這兩件作品不是一個時代的東西,也沒有可比性。只是我個人的看法罷了。
汪俊峰:顏魯公《爭坐位》篆籀氣息濃郁,您行書似乎也散發出這種古質意味,受過其影響嗎?
王鏞:當然受過影響。我很喜歡顏魯公的幾件行書作品,也認真臨過。
汪俊峰:您的篆隸作品,別開生面,大樸大雅,隱約有《好大王碑》《西狹頌》《封龍山碑》《褒斜道碑》和《秦詔版》,簡帛,敦煌遺書的消息。不露痕跡,熔于一爐。在結字上寬博闊大,用筆蒼而潤,毛而腴,奔放自由又收斂有致。我認為,您是近百年來在篆隸上取得巨大進展的幾位書家之一,比肩前賢,不遑多讓。您怎么看待自己的篆隸書法所達到的高度?
王鏞:我的篆隸書創作,自己覺得下的功夫還不夠多,還不夠穩定。但我有一個認識:晉唐以來直至明代,篆隸書都不值一提,其中有社會的、歷史的原因。清代碑學倡起,篆隸書才得以復興。也許是時間還短吧,篆隸書的創作研究仍處于初、中期的階段。先秦篆書、兩漢隸書的精髓,仍有許多未被發掘。有很多問題等著我輩去解決。解決不了,只能留待后人了。
汪俊峰:當代以篆隸名世的書家中有您欣賞的嗎?對想在篆隸上有所建樹的年輕人有什么建議?
王鏞:沒有,真的沒有。有時偶見一些令我激動的作品,但往往是作者的靈光一現,沒有形成一種穩定的風格。而有些作者經過努力,“風格”形成了,“程式”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藝術品質,藝術感染力又下降了。我也有這個通病,需要繼續努力。
汪俊峰:先生是膽敢獨造,勇于不敢的書法大家,章法布局,不落時俗。您的條幅、手卷、冊頁作品中常見一些斷句的小句號,此舉似乎只在明末清初王鐸,晚清何紹基,近現代吳昌碩,齊白石等人的詩稿或信札中出現,真正在書法創作中使用,您是第一人,書法界、收藏界很喜歡這種天真爛漫,此舉什么時候起?主要受什么影響?出于怎樣的考慮?
王鏞:古人的古文不用標點,能“斷句”是古人的基本功。其實你談到的王鐸、何紹基、吳昌碩,齊白石,在我的印象中,他們的信札也不用句號。那時期文稿,信札中的“圈”,是作者認為的重點記號,與斷句無關。
我寫行草書用“句號”,是幾年前開始的,還是受了古人文稿中畫重點圈記的影響。我覺得用這個不斷出現的“小圓圈”,一是有點“小意思”,更重要的是會增強作品的節奏感。
汪俊峰:您認為天賦、勤奮、眼界、思考、名師,人生不可重復際遇,對一個書家來說,哪個更重要?
王鏞:我認為思考更重要,天賦如果缺乏思考,會逐漸泯滅,變為平庸。勤奮缺了思考,會沒了方向,越練越糟。眼界沒有經過思考,也不會提高,名師教得再好,沒有自己的思考,只能盲從,也不會受益。
汪俊峰:有一個問題一直疑惑,當代很多名家,有的謹守一家,有的謹守一體,或泥古不化,或為市場所左右……越寫越差,早年生機意境,漸漸消退,甚至消失,挺可怕的,您能說說個中原因嗎?
王鏞:你已經說出了大部分原因,還有就是你上面提到的,缺乏思考,勤奮,有的始終提不高眼界,也很常見,懶于思考,不能打破成見,是個通病。志向不高也是問題,想守成,是守不住的,因為人是活的,重復勞動式的“守成”,干手藝活會越來越精,但搞藝術卻是大忌。
汪俊峰: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以前一些名氣特大的書法家有了不同的認識,譬如說沙孟海,現在覺得他中年之前楷書學蘇東坡,行草學黃道周,寫得厚實有法,卻未見新意。晚年極負盛名,筆墨似嫌粗糙,使轉生硬。您怎么看沙孟海先生的書法成就和他的遺憾?
王鏞:你的見識很高。我覺得對當代人的評價,還是留給后人來做更公允。
汪俊峰:在您的山水畫中,骨法用筆,點線抒情性特別強,氣象宏大,精神煥發。有股勃勃生發的正能量,愈讀愈過癮。先生心儀吳昌碩、齊白石、李可染、黃賓虹,您山水畫中的氣質是否主要來源于他們?
王鏞:四位先生確是我最景仰的。不受影響怎么可能?尤其是主要畫山水的黃、李二先賢。從他們的作品中學到很多東西,得到很多啟示。
汪俊峰:您的山水畫筆墨洗練、恣肆,似與石濤有心契處,偶合還是受到過石濤的影響?
王鏞:石濤我從小就喜歡,但后來更喜歡八大,石濤在小品的構圖上時有新意,但八大的境界更高,且筆墨洗練,造型獨到。
汪俊峰:書、畫、印三者兼擅,俱臻一流的藝術家從來就不多,您是如何兼顧,齊頭發展的?您時間如何分配的。
王鏞:書、畫、印這三者,我從小就很喜愛。后來覺得,這三者骨子里就是一回事。此長彼進,此落彼消。至于時間,不能分配。三者畢竟有別,學習、創作是興之所至的事,這一件干不下去了,沒興致了,就干那一件,一切順其自然。
汪俊峰:在書畫市場,您是紅得發紫的明星,曲高和者眾。您怎樣看待當下火熱的藝術收藏?
王鏞:我覺得重要的是有責任心,認真對待自己的每件作品,不能應付。藝術家熱愛的是藝術,錢在其次。回想自己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自幼學了三十年藝術,從未收入過一分錢,為什么?因為愛藝術,后來進入商品經濟,才有了筆酬。有人收藏你的作品是好事,但也應激勵你不斷進步。才能不辜負這個收藏群體。
汪俊峰:書畫家更要守得住寂寞,堅守書齋,要有十年圖破壁的勁頭,這一點,您有什么要告知年輕一代書畫家的?
王鏞:耐得寂寞不太容易,尤其是當下。我覺得主要是你對藝術的態度。如果認為可以通過藝術去謀求功利,肯定就耐不住寂寞,不是“耐不住”而是根本不想“耐”。耐得寂寞是為了提高藝術,而提高藝術也想得到社會的認可。這樣一來,就有捷徑啦!通過結交權貴,通過經營炒作。都可以獲得有話語權的人的所謂“認可”。耐得寂寞,只能得到有眼光的專家的認可。哪個更值得?人生觀不同,結論也不同。前者可以風光十幾年,幾十年,但在歷史長河中,肯定是曇花一現。
汪俊峰:最后一個問題,您正值藝術盛年,對未來十年有什么想法?
王鏞:不能算盛年了吧?對未來十年,只覺得各方面都需要再學習,再提高。精力卻差些了。以前常干個通宵,現在只能熬到半夜兩點了。一步一步來,繼續努力吧!
汪俊峰:謝謝王老師精彩的回答,希望下次有機會再訪王老師。非常感謝!
王鏞:好的。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