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這是一篇擱置了5年的訪談,原是為民族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莊學本研究》提供的,但是這本書一直沒出來。莊學本是中國影像人類學的先驅,是中國攝影大師,他的貢獻無論在人類學還是影像藝術領域都是具有非常珍貴價值的。讓這篇對于前輩大師的訪談與去年對年青藝術家們的訪談形成一種回應,也算是對兩個不同時代的比較吧。
時間:2009年11月21日
地點:莊文俊先生居所
莊文俊訪談(四):廣結中國文人的父親
莊:解放以前的日記,我記不太清了。他給我的東西除了有些照片,解放以后的日記是挺全的,都是小本,活頁的。一撂,有一尺高。那時候我的條件確實很差,人都沒地方撂呢。去年我看到有人拍賣葉淺予送給我父親的畫,當然不是大畫。當年我對我父親說,你這些東西我都管不過來,你這幾幅畫有哪個朋友喜歡的話,你就送給人家好了。完了我父親就把他的那些畫送人了。送給誰我也不知道。
李:知名的畫家送給你父親的畫,還有誰?
莊:有張大千的畫,那是在康定的時候送給他的。還有于佑任的字,是在康定和上海的時候給他的。
李:實際上他廣結中國文人呀
莊:那當然,實際上,從34年開始,別看他是小年輕,可是他能跟華西大學的名教授很熟,頭一次見面就在人家里吃飯,后來人家還陪他上山玩。他能上將軍那兒去,將軍給他開信,還為他一級一級布置下去,讓下面的人接待他。所以他到下面去,人家就都知道了。
李:那時候他還是個個體,沒有組織背景。
莊:就是馬鶴天給了他一個開發西北協會調查西北專員,這還是事后,見那些將軍的時候還沒有這個頭銜呢。他就是一個三家報紙的記者。
李:《申報》、《良友》、《中華》,這三家對嗎?
莊:對,像《中華畫報》,我父親還沒回到上海,《中華》已經發表他的圖片了。我也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工作,這些主編跟他是什么關系?
李:他還沒回來《良友》不是也發了很多報道嗎?實際上那個年代他們之間有一條通暢的供稿路線。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只是慢一點而已。
你父親回到上海之后的是怎樣的?
莊:回到上海就到街道辦事處把材料交了,人家看完材料說,你就這點事呀?!就這點事就被弄回來了。
李:材料上寫的是什么?
莊:大概是官僚政客、買辦資本家,為反動派服務,與黨離心離德之類的吧。完了以后問的第二句話:你為什么不參加民主黨派?
李:對呀,他為什么不參加民主黨派呢?
莊:他沒興趣,他的興趣都在少數民族上面呢。然后的話,過了兩三年,他就中風了。其實以前我父親身體很好。老馬說以前跟他出去的時候,走路都跟不上他。我跟他一起出門的時候,走走不行了,趕緊跑,要不跟不上他的。
李:你們之間通信嗎?
莊:寫信。我每年都到薩空了家,了解一些情況。75年,情況要好一些了,我跟薩空了說,我父親想回到北京來解決自己的問題。薩空了說,好啊。那天在我談到民族出版社當年搞他的情況時,薩主任生氣在大聲說:什么搞你父親,你父親有什么好搞的,搞你父親就是搞我!
我聽薩空了這樣說,我馬上把我的工作證給我父親寄去買火車票,要不然的話,到北京的火車票是不能買的。那時候還是文革期間。
李:是他自己來北京的嗎?他不是中風了嗎?
莊:他自己來的,雖然中風,但不是很厲害,行動還是自理的。他來到北京之后的話住在我家里,到出版社,出版社派人到家里來,讓我父親退職,我父親不同意,他要求退休。這事就給撂在那兒了。
后來,薩空了跟丹彤都是民委三人領導小組的成員,有一次到民族出版社檢查工作,檢查完后,薩空了開了個頭就問:莊學本的問題解決得怎么樣?出版社領導作了匯報,這時候丹彤必須得表態了,他說趕快解決。很快,一個禮拜還是十天就解決了。退休。給了五百塊錢的困難補助。退休工資按原來級別發。
李:他原來的級別是行政多少級呀?
莊:最早行政十三級。
李:那是高干哪!
莊:后來評編輯五級,拿180多塊錢。吳波給國家民委管財政的副主任打了電話,給了1000塊。我給我父親說,別再找了,財政部長說話,人家就給了1000,就說明人家有規定。人家的這1000元還是分兩次領出來的。
李:他的問題解決了之后,是不是一直就在北京生活了?
莊: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時間,后來我有個親戚來北京看我們倆人的條件挺困難的,跟我倆個妹妹和母親商量,又把他接回到上海了。我那個時候是車間主任,他們看到我夠忙活的。
李:你母親是哪年去世的?
莊:我母親是95年去世。
李:他是哪一年回上海的?
莊:不記得是哪年,大概是82年吧,他還參加了全國文代會,出版《少數民族攝影選》之后,才回去的。
李:除此之外,還做了哪些事呢?
莊:他把底片給了民研所(編者注:社科院人類學民族學研究所)。
李:這些底片交民研所之前在哪兒,在你們家?
莊:不在我們家。但是在我們家給照片寫的說明,那個時候名義上已經給了社科院民研所了,人家沒有說明弄不了,所以讓他寫說明。寫說明過程中,也確實撕掉了不少,原則上是黨政軍等陰暗面的,底片撕掉。送給劉文輝家里兩張底片,就是那個時候送的。
李:難怪在整理莊學本圖片時,有幾張國民黨軍騎在馬上的照片,沒有底片也沒有說明,搞不好是那時候漏下來的。
莊:另外像抽鴉片,鴉片館這類的陰暗面,都撕掉了,還撕了不少國民黨軍政活動的照片。
李:在捐給民研所之前底片是放在哪里呢?
莊:在民族出版社的檔案庫。就因為在那兒就沒毀掉。
李:存放在民族畫報的那些底片是怎么回事?
莊:不太清楚,也可能是我父親被開除時被民族出版社沒收的?!捌椒础睍r民委明確批示:“全部退還本人”。
當時民研所看到這些底片,感覺是很好的東西,他們想要。但他們讓我父親動心要交給他們的是什么呢?他們說要請我父親當顧問,然后,我父親才答應把這批東西給他們。我記得有個人來我家里好幾天,和我父親一起寫說明。后來請我父親當顧問的事也沒落實,我父親為此很不高興。后來人家寫了封感謝信,給了三千塊錢獎勵。后來我父親對他們提出來過請他當顧問沒落實的事,也對薩空了、楊靜仁寫過信提及此事。但是東西都給人家,他們也管不了,誰也沒轍。
李:請談談你父親去世前的一些狀況。你們之間有沒有一些你印象深刻的談話?他對自己的一生有沒有什么對你說過什么感慨之類的?
莊:我不在跟前。父親去世之后我才回去的。在他身邊就是我兩個妹妹和母親。
李:但是他把自己一生的成果都交給了你,他有什么愿望嗎?
莊:也沒說保存不保存,反正他是看不到了。交給我沒也交待什么。他解放后的日記如果當時他說一句話,讓我保留,我不會當廢紙賣的。因為認識不到。解放以后的東西沒地方放,算了吧,處理了吧。還有一些民族調查的表格,是民國時期中央研究院發給他做調查的表格,那些表格做得挺好的,比A4要大一些,紙也挺厚的,挺多的,有十幾公分這么高。一個人一張,土族、玉樹那邊、彝族,他都做過體質測量。彝族是因為西康省政府給他出版調查報告了,要不也留不下來。
李:就是說,他所到過的地方,都做了體質測量?
莊:是的。藏族、彝族、土族是做了,別的民族沒有印象。
李:除此之外,還有沒有關于經濟、政治制度、體制的調查?
莊:我沒有印象。印象深刻的是就是體質調查。
李:這些東西非常重要,代表了莊學本在人類學研究中的專業水平,如果僅從照片,我們是不能做出影像人類學先驅的定位的。
莊:1941年成立中國邊疆學會的時候,顧頡剛就請我父親去了并選為理事。里邊的人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和專業地位的。
李:他在民族學領域里的成果應該是比較顯著,要不然這么一個沒有專業資歷的人,怎么能夠在這些高水平的專業組織里有一席之地呢?
莊:還有一個亞細亞學會,后來沒有人提,我父親從來沒有提過。國民黨的頭頭腦腦都是這個學會的成員,蔣介石還排在二、三十多位上,我父親是最后一個。那時候我是小孩,一看那個協會的名單,嚇死了,總統和那么多名人都在上面呢,這些人都了不得。
還有1934年開發西北協會,是馬鶴天介紹參加的,他在那里面任調查西北專員,徐益裳的中國民族學會在1948年改選時他被選為后補理事。華西大學博物館名譽顧問。這些他都交待了,所以我才知道。
李:他的日記里寫了中山文化教育館委托他收集少數民族文物,日記里有寫:收集少數民族文物××件,數字是空白的,這些民族文物的收集情況是怎樣的呢?為什么數據是空白的?
莊:土族的文物他肯定是收了,他交給了南京的中山文化教育館,這個我知道,其他我不知道。并且,中央民族大學有我父親的東西,我對此有點懷疑。我知道的就是四川民研所有。
李:那是怎么留在那兒的呢?
莊:是趙培中說要給我父親辦展覽,他給他們的。除了印度的,還有少數民族的。那些都是我父親親手放的照片。
李:你們家里有他親手放大的照片嗎?
莊:除了小樣片之外,都是廢片。有幾張印度的黑白照片,他自己手工著色的。這幾張照片回顧展的時候都展了。
李:你是你們家學歷最高的,你妹妹們都沒上大學?
莊:她們正趕上文化大革命,所以沒上大學。
李:你父親對你們的教育應該是比較重視吧?
莊:要說也是,他為了給我一個好的學校,我周圍沒有好的小學,他就跟他教育局的朋友打個招呼,讓他的朋友來學??纯?。后來教育局就買下一個奶粉廠舊址,作為浦濱小學的新址。后來我父親和當地的幾個朋友湊錢,又蓋了一間教室,可以供50個學生上學,當地可能是最大的教室了。這個小學就算是在當地比較好的。后來考的洋涇中學,也是浦東最好的中學。
李:你考大學的專業是你自己選的嗎?你沒聽你父親的意見嗎?
莊:是我自己琢磨的。我喜歡學工科的。
李:你父親好像對科學也非常有興趣啊!
莊:是。
李:這是不是和三十年代他所受的教育有關系。
莊:應該是有的。只要對國家有益,對人民有利的事他都有興趣,像他搞“林麝飼養和活體取香”曾獲國家發明獎二等獎。
李:我要問的差不多就是這些,遺憾的是,記憶太有限了,太多的細節流失了,實在太遺憾了!
莊:我跟我父親在一起的時間畢竟是少。他的好多東西,當時我感覺到沒有必要留。尤其是相同的東西。我在工廠的時候,每次工作調離開時,我就把工作中的許多與下一步工作無關的有關東西全處理了,因為住房太小了,父親的有些東西我留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