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文湛先生通信已有好些時間了,可卻一直沒有機會謀面。后來看他的作品多了,和他在精神、情感上的交流也與日俱增,特別是聽到好些朋友談他的“紅草園”,談起他的山居生活,使我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一陣風似地去了終南山。
終南山對我來說,多少有些神秘。說它神秘,大概是因為從武俠小說中得到的朦朧印象。想不到文湛選擇了這樣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山谷,去構建他理想中的精神家園,去精心營造他親近自然的刨作基地,這多少讓人覺得有些意外。
到了終南山,探訪了“紅草原”后,文湛的選擇便顯得既親切又樸實,我也醉心于這生機勃勃的山野之中。幾天來,我和文湛像山里的老農,一太早便圍著山轉,看山間的一草一石,看樹上的一花一葉,看水中的紅鯉,看池畔的白鵝……那些用石條堆砌的山路,那些用原木鋪成的小橋都顯得那么富有生氣,那么富有情感,這一磚一石都是由畫家親自參與構建,并傾注了大量心血和汗水的結晶。面對漫山的梅花、桃花、迎春,和那無數長青的雜樹,我甚至想象不出這里曾經長滿齊人高的雜草,遍山是山巖亂石。更想象不出在這沒有自來水,沒有電,沒有路,沒有半間草屋的山備他能一呆就是六年,整整花了七十多個月的時間,文湛硬把這荒山建成了“藝術家的天堂”。
他終于在這里生了根,他的家人、朋皮也漸漸把這里當成了真正的家。特別是近一個時期,報刊雜志、廣播、電視都在介紹紅草園,這里一下子便熱鬧起來,幾乎每天都有藝術家結伴來朝山,來親近大自然。然而要像文湛那樣長期沉下心來品味自然卻遠遠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如果沒有一顆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熱愛自然并能耐住寂寞的心,恐怕沒有誰能堅持下來。
僅從這一點看,文湛不僅具有非常良好的心理素質,而且還十分有學養。當然這種“學養”僅靠讀書是很難形成…
文湛講起他的身世,不溫不火,一切都顯得那么平淡,仿佛世間的風雨、坎坷,家道的興衰榮辱都真是過眼云煙。盡管話語中偶爾也顯露出滄桑的滋味,可他那雙充滿了陽光的眼睛卻總讓人體味到希望。文湛從小便向往有一個小小的園子,可以種菜,可以種花,他希望從田園的勞種中獲得快樂,獲得創作的靈感,感悟人生的真諦。如今這“紅草園”實現了他兒時的夢,他感到快樂,感受到了生命的充實。從發現這個荒蕪的山溝,到歷經六個春秋的折騰,文湛像變成了一個人,他從藝術家變成了“山民”,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花農”。對此他感到欣慰,甚至覺得只要能與山作伴,以林為友,以清泉為知己,真是做人的福份。
他愛梅,除了種植當地的梅花,還特地從蘇杭一帶運回了三百余株各類品種的梅花,他計劃把山前山后都變成梅林。在他種的梅中,有一株是已逾百年的老壽星。說起這株老梅,倒真還有一段傳奇:老梅原生在安徽涇縣附近的山溝里,老梅的主人是世代農夫,據這家人的爺爺講,此梅是他父親所種,至今已有一百多歲了,雖年世已高,卻根深葉茂,年年發花無數,枝干覆蓋如參天古樹。每年花開,四鄉八鎮的人都來觀花,時間一久,名聲越來越大,競引得好些人動腦筋,都想搬走這株奇花。一位畫家也動了心,親自跑去游說,可總不得要領。后來畫家與文湛品茶,不自主又談起此事,哪知談者無心,聽者有意,文湛競在次日不動聲色地去了涇縣,又折騰了不少功夫,競找到了那株老梅。不見則罷,見了便像害了“單相思”,競在當地住下不思長安,甚至動員安徽的熟人、朋友聯臺起來,把搬遷梅花作為一個系統工程。皇天不負有心人,文湛的誠意打動了梅的主人,歷經滄桑的老人提出了三個條件,一是要文湛日后善待老梅。二是遷梅時要選黃道吉日并設十桌酒席為梅進行。這第三,便是不指望文湛給多少錢,只要能托人把孫女進到紙廠做工就行(據說這一條也是被孩子們“逼”出來的條件)。文湛幾乎是不假思索便全部同意,只是這安插工作的事卻讓他實實在在操了不少心。好在當地的“畫迷”多,有不少愛家一直想求文湛的畫還無從入門,既有了這樣的機會,一個個比兔子還跑得快。文湛這邊也大氣,不管您能不能辦妥,只要有人出力他就進畫,有的人收了畫便沒有了蹤影,可有的人卻把事情辦成了,原來紙廠的老板也是“畫迷”,而且就迷文湛的畫。萬事俱備,黃道吉日也定了,辦酒席那天,方園幾十里的^都趕來看熱鬧,這家的老爺子說:“梅總算有了托付,跟著這位真性情的畫家也不算白活了一百多歲… ”
承諾的事辦完了,臨到遷梅時卻讓人犯了難,這株老梅在夏日里枝葉繁茂,張開的樹干像一把參天的巨傘覆蓋著這家主人的大半個院落,像這樣大的樹要遷走,決非易事。文湛找來好些“土園藝師”會診,設計了一套又一套的方案,最后的決定便是大修枝。修枝前,要大清理葉片,這不僅讓老梅的主人難受,就連文湛也心疼不已。每裁一個枝條,文湛總要遠觀近望,費好大的勁才能動一刀,盡管精心施工,參天大樹仍沒有留下昔日的倩影。一時間老梅竟變得像一棵枯死的樹,好些人擔心這樹到了長安,很難活下
去,可文湛卻自信地告訴別人,說他已托^帶回了這里的土壤樣本和相關的氣候資料,據西安的專家說,只要精心護理,應該是沒有問題。說起終南山,說起紅草園,文湛不停地對大伙兒說那是個風水寶地,種啥啥都能成活。
老梅終于要起運了,當地人像嫁女一樣熱熱鬧鬧地起來送行,人們像抬十八人大轎那樣吹吹打打地抬著老梅上路,鄉下一位老“秀才”還專門寫了一則長文記述這株梅、遷梅的經過,此文行文流暢,情真意切,讀來讓^感動。
往后這一搬一運,到遷至陜西一路還有多少奇遇,我不得而知。我只聽說,在老梅挖起的土地上留下一個類似重磅炸彈炸過的大坑,還知道把梅從大貨車搬下來,運到紅草園半山動用了好幾十個人,整整折騰了兩天。老梅終于栽下地了,這讓文湛興奮了好多個日日夜夜。雖說才是早秋,可他怕這梅禁不起山上的風,早早便用草繩給梅穿上冬衣,每天早、中、晚,總是圍著梅轉,總擔心這梅會出現意外。文湛不信神,可他卻在梅樹旁放了一個年代久遠的香爐,時時焚香為梅祈禱。自從種了這株老梅,文湛像變了一個人,本來就心細的他變得心更細。有人說他是“梅癡”,他卻說要做“梅癡”哪有那么簡單,做“梅癡”學問大了,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
冬終于降臨了,文湛也更為梅擔心了,甚至夜里也常常醒來,為梅擔憂。這段時間他也總是畫梅,畫一樹樹生氣盎然、百志干姿的梅,這是他的夢,這是他渴望老梅重新綻放生機的祝愿。他家里人說文湛那段時間有些像《祝福》中的祥林嫂,逢人總愛嘮叨:“這個冬天怎么那么長,我為什么事先沒有想到給老梅作一間暖房呢?”盡管擔憂,可他心里明白,老梅是不會輕易離開他的。
難熬的日子總算要熬到頭了,春一天天近了,好幾次文湛都想解開梅身上的草繩,看看梅是否還有生機,可總沒有勇氣。也有人擔心,要是老梅真的走了,文湛不神經才怪。
不知是哪一個早上,漫山遍野還覆蓋著白雪,文湛像孩子般地在風中狂呼·“長了-長了!發芽了!
發芽了-”他歡快地叫喊著,弄得紅草原沸騰起來,妻子、孩子、朋友、員工都被他叫到了梅樹前,他叫大家看老梅技芽了-大伙費了好大的勁才從一段沒有包扎嚴實的草繩縫中發現了一個小芽,要不是文湛指點,誰也難以發現梅活了。性急的文湛開始張羅著請朋友們上山來賞梅。這梅能著花么?沒有人知道。可文湛非說芽比花好看,還說要是古梅這么容易就開了花,也真太沒勁了-大家被他弄糊涂,也一個勁地說,芽真的比花有意思。當然,這后面的段子多是朋友們編造的趣話。但去年三月下旬,文湛的確在山上舉辦了“相約紅草園——賞梅雅集文會”,陜西的書畫家、作家、藝術家濟濟一堂,不僅作書作畫、吟詩填詞,還請了古琴專家作即興演奏,整個活動的中心都離不開“賞梅、詠梅、隊梅會友。”參觀這株老梅自然便當推首選,可我想那天老梅是沒有花的,但在文湛心中卻開滿了高潔無比又香滿乾坤的滿樹奇花,那山前山后的梅會讓紅草園變成香雪海,文湛組織的
“賞梅行”一定會讓雅集的朋友樂不思蜀,可惜,我沒有敢上這樣的好日子。
在紅草園住了幾天,我越發愛上了這“世外桃源”。這山、這水、這樹、這花草與人融為一體,連池邊三只極為普通的鵝也變得既通人性,又極富靈氣。一位記者寫到:“這山莊可謂江文湛的一件大作品,他是用自己獨有的慧心創作了這部作品,顯示出了文人的巨匠品格和豐富的精神素質。”文湛自己卻說:“只要置身于真山真水之間,只要與大自然交流,藝術家便會悟到許多創作的真諦,藝術家才能畫出好作品。”我想這是值得朋友們深思深的話題,至少我也從中“晤”出些道理。
我曾兩次造訪紅草園,雖說呆的時間都不長,但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憶起在那散發著書香的“半醒書屋”,欣賞陽光穿過竹廉撒滿一屋的花影、葉影,看四壁陳列的雅品佳作,把玩書柜中的古陶雜件,一邊還享受著“梅花三弄”的清音。此時與主人各執一壺細品毛峰,即便半晌不談一句,也其樂無窮,其味無窮。那一派清悠的天趣甚至讓人不知山下還有浮華世界,車水馬尤。
記得那日在半山的小園中閑坐,一張石桌,一壺汾酒,幾顆落花生,我與文湛躺在術椅上談天說地,四周海棠盛開,清風拂來,帶來陣陣山野的氣息和沁人心脾的花香,仰望藍天和白云,真叫人有說不出的快慰,一時間出世入世的種種糾葛盡化為一抹清純,叫人好生依戀。
在文湛的客廳,有一棵也逾百年的老核桃樹制作的條桌,(所謂條桌,其實就只是剖開樹的一半加幾個石凳平放而已),不加修飾,不加雕琢,一股粗獷的山野之風便撲面而來,據說這是文湛到后山訪問山民的收獲,當他一看到這棵躺在別人院中的枯樹便動了情,愛得不忍離去,別人見他喜歡,就送給他,于是又是一大群人像迎老梅一樣的硬是費了大功夫把這樹剖開又搬到了家中,于是,這桌又成了文湛數落的家珍。在搬樹的途中,山野的枯藤也被他拖回了好些,一有空便在小院中編藤筐,說是盛水果,有時還編來作壁飾,作吊燈罩。總之物盡其用,妙不勝收。后來這些成果被朋友們討去不少,因為這也是老江的作品,而且是不可多得的佳作。說真話,這些“藤玩藝”還編得真是不錯,要評個工藝大師的職稱也不過份。
文湛還在室內種花,盡量讓屋里也充滿了自然的趣味。他在底樓種了一棵已有年月的紫藤,并用心把樹牽上了三樓的頂部,可惜沒有半年紫藤死了,只留下一縷粗而長的枯藤。望著這死去的藤,文湛終日嘆息,可又不想把這失去生命的藤搬走,苦思了好久,終于想出了“瞞天過海”的一招·他種了一些野生的藤蔓植物,讓長出的枝條順著枯藤攀延。不到兩個月,新的生命仿佛又讓紫藤又枯木逢春。不經意看,似乎沒有人知道這是文湛的移花接術之術。
看文湛的畫,更是一件趣事,他畫畫起筆落墨都沉著老辣,看是不經意卻又時時呈現出嚴謹的法度。他可以一邊作畫,又一邊與人聊天,甚至讓觀者也溶入到創作的情緒之中,讓人和他分享自然與樸素的美感。
有位搞音樂的朋友起初看不憧文湛的畫,她說畫家筆下的鳥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可看久了,她卻發現這些鳥都是充滿了生命與個性的精靈,她甚至覺得自己能與畫中的鳥兒們對話,她更強調說文湛的作品充滿了音樂性,畫面時時流動著優美的弦律…對此,我沒有做過研究,但卻與她的感受不謀而臺。
我曾與文湛開玩笑,說他是“高人”,因為他作畫取材常以蓮、梅、鴿入題,頗有君子風范,而作畫也極講“品”與“格”,作品上的款識他更認真對待,無論填詞寫詩還是摘句,他都會再三推敲,決不留下遺憾。不僅如此,他還盡量讓所題的詩詞與欣賞作品的觀眾達成默契,用他的話說,題字不光是服從畫面的構成需要,更重要是讓題辭帶給人畫外的意境,使審美有更立體的空間和雋永的詩意。
不知為什么,一說起紅草園,一提起古梅,一談到文諶總讓人有說不完的話題,可要我正二八經的寫一則介紹文湛藝術的文章我卻不知如何下筆。也許,文湛的作品不好評說,但文湛的為人為藝卻又實在耐人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