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時,曾奢望有一幢小樓供我作畫,與朋友們聚會,探討人生,激揚文字。
中年來,卻渴求有三、兩間舊屋,有青竹四圍,竹籬上點綴著些野藤山花伴我讀些閑書。偶爾,也邀一二知己來清涼世界小述,品香茗,談點雅聞。
原以為,這是極其簡單而又易于辦到的事,殊不知,要真尋覓得這樣清靜的所在,又有如此淡泊的心境,恐怕就難之又難了。捫心自問:我是否真在尋求這種平談?是否真愿皈依寂寞?一時還真難說清。人的思想,總是矛盾,常常是得到了,又去追求失去的。有時拼命追求的,卻又不是你真想得到的。也許,這便是浮躁、急功近利的當代人所共有的通病,一種難以治愈的致命傷。
偶爾翻到一本畫冊,讀到吳凡先生的一幅水墨畫——《小院》,這畫強烈地吸引了我,這是幅不經意的國畫小寫,所描繪的景物也近似平淡,可就是這幅《小院》卻令人好一陣心動:久久地回味在先生浸潤著真情的畫卷中,望著那疏疏朗朗的風竹,那幾間充滿了鄉土氣息的老房子,那一扇好像為我而開的小宙,那屋前屋后似花非花的秋葉,都使我受到了極大的感動。這畫中的天地,正是我多年來的夢幻!此刻,我對作品構圖、用筆、設色、款識的審美早已上升為對先生精心營造的意境的癡迷,上升為對先生人生的敬慕,對先生藝術的崇尚-
與吳凡先生相識,也該有好幾年了,而知道吳凡先生的名字,則更為久遠。記得三十年前我學畫時,便看過吳先生獲世界版畫展金獎的力作《蒲公英》,當時讀這幅畫的心情,至今也依然記得,我甚至還用羊毛小楷臨摹過這幅作品。幾十年過去,臨摹的《蒲公英》和我收藏的小畫片《蒲公英》早已散失,可那美好的記憶卻難以忘懷。我甚至想請先生再版《蒲公英》,讓這清純、淡泊、雋永、寧靜的《蒲公英》重新在人們的生活中增添一縷自然的氣息,增添一抹淡淡的而又充滿生命力的溫馨…
曾聽人說,吳先生治學嚴謹,是個“認認真真做學問”的人,當我看過先生寫的好些美術評論,聽過先生在專業座談會上的多次講話后,這評價得到了印證。由此,也加深了對先生世界觀、人生觀以及藝術觀的認識。
記得先生有一則評論張士瑩作品的文章,叫《讀畫漫議》,這則近四千字的“漫議”我讀了三遍,盡管“漫議”是由讀張士瑩的作品而展開,其中也不乏大量剖析了張氏作品的內涵與藝術風格,可從這些文字中我卻更深一層地領悟了許多藝術創作的真諦。如先生所說:“不為風格而風格,不為程式而程式,是前輩藝術大師們能在藝術上獲得真正成就的原因之一。”如“花紅、葉綠,這是現實生活里一般性的現象,依循著這一般現象來感受和畫出的‘紅花綠葉’的畫,一般說來是可以滿足人的審美要求的。但是,人的感情和審美需要又是復雜而變化著,那一般性的審美對象,常常不一定能與審美者的心理、情緒相適應,因此,他會要求審美對象有超乎生活真實的變化。其中,包括著形和色的變易、夸張和換置等。”這些既明了、又清爽的論述讀來生動、親切,引人深思。
先生讀過不少書,除了藝術理論專著和古典文學著作外,他對近代的魯迅、巴金、茅盾、高爾基、托
爾斯泰、屠格涅夫等大師的作品也頗感興趣,廣為涉獵。善讀、多思、勤耕,自然筆下功力深厚,故而先生為文似涓涓清泉、清心可人。難怪又有人說,讀先生文章像聽友人談天,即便是小品、短章,也令人回味無窮。可惜,我讀先生的文章太少,多添了好些遺憾。
先生除從事版畫刨作與美術理論的研究外,且擅丹青,筆下風物天真爛漫,清新別致,稱得上是動人心脾的“性靈雅品”。這些畫,看到的人不多,好像先生極難示人。究其原因,是先生總以為還不夠“火候”,自稱“大多為隨心所欲而作,難咀登堂入室。”故畫了,也權當作練筆、消閑。
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去敲他的門,去他書齋聽他談道,去他的畫室看他弄墨,可一想到他陪時如金,想到他長期追求的那份清寧,便不忍再去打擾,即便偶爾通通電話,也只是長話短談,難以盡興。
好幾次,我跑去舊書店、圖書館想找一本《吳凡畫集》,或是《吳凡美術評論集》,想從字里行間與他親近,可找不到,是沒有出版過?還是這些資料早已毀于那個眾所周知的年代?無人知曉。
先生一生也走過不少的地方,羅馬尼亞、埃及、阿爾及利亞、日本、香港都有他的蹤跡。我想,酷愛文學的他一定會有許多非凡的經歷,一定會留有許多珍貴的文字、圖片,要是把它整理出來,讓更多人分享先生的閱歷,該有多好!
于是,我竟又想去敲先生的門,想看先生煥發童年的稚趣,想看他吹散金色的蒲公英,想看他舞文弄墨、潑灑丹青,還想看到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老人去剪裁西天的云彩,織就如詩如錦的人生!…
1996年8月于西蜀《高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