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應邀去倫敦參加一個中國藝術展的開幕式,就是在這個展覽上與磊磊相識。由于那天出席開幕式的人太多,我沒有機會與他交談,但從朋友們的介紹中知道,磊磊與他父親在四川呆過很長一個時期。知道磊磊的父親便是著名作家曲波先生。
畫展開幕后,我空閑了許多,便約在英的四川老鄉述舊,從他們口中才知道磊磊如今已成了旅英華人中十分有成就的職業畫家,并且在推動中英文化及美術教育上作了不小的貢獻,去年還獲得了政府所頒發的教育獎。一句話,他是已經進入英國文化囤中為數不多的使使者。
據說,磊磊不僅事業上有成就,在個人生活上也重新獲得了幸福,他現在的夫人是一個會講中國話的英國人,而且他們又有了一個小女兒……
對磊磊的過去,我知之甚少,但提到“星星畫展”卻記憶猶新。磊磊便是這個畫展的主要刨始人之一。為了多一些認識磊磊,我們約定去唐人街會面。在倫敦除了餐館,便是咖啡廳或是酒吧,要找一個茶館聊天是不可能辦到的奢望,惟有可去的,便是找一家中餐館一邊喝茶、一邊吃小點,只有這種場所可多坐坐。盡管天下著大雨,磊磊還是如約來了,我們便在“中國酒家”拉開了話題。雖說是初初相識,但彼此的交談卻毫無拘束,從磊磊自信與堅毅的目光中不難看出,這是一位血氣方剛而又十分睿智的漢子。先前以為他只是前衛藝術家,會與我談論許多涉及現代繪畫的主題,不料彼此談的最多的還是東方文化,從石濤的“筆墨當隨時代”到古玩、紙筆墨硯,從古典文學到品茗及四川辣子,從他旅英繪畫的幾個轉折(畫水墨風俗人物配上詩詞或是書法注解,畫水墨的英國風光建筑,到重新審視自己的創作)重塑自我到英國現在竟有上千人學習中國畫。從過去在倫敦舉辦的個人畫展,到明年將要在新加坡舉辦的2001,新主題畫展的細節,話題廣泛,自由隨和,不知覺間便到了飯店打烊的時候,偌大的酒樓只剩下喝白了的一壺茶和兩個相見恨晚的藝術家,再不好意思久呆了,況且磊磊下午還有一堂課。聽他講,雖然創作任務繁忙,仍有好些大學和藝術團體要他去講課,有時像蘇富比、嘉士德這樣的拍賣行也要舉辦一些講座要他參加。他認為,只要能有機會傳播東方文化是一件大好事,故而樂此不疲。
分手時,他送我兩本小冊子,一本是類似速寫的日記,一本是去年他辦的個人畫展《此時此地——畫對新世紀》出的畫冊。前者是他對80年代以前家庭、個人、社會認識的真實紀錄,后者是經過震痛后重新創作的篇章。《此時此地——面對新世紀》,所表現的主體是人的一雙手,一雙無所不包,無所不能,既承受痛苦,又詮釋釋放,既流露出無奈,又呈現出希望與力量的寄托的雙手。當然,這之中還包含了親情、友情與熱情。可惜我看不憧畫旁的英文,不知道這些作品的確切命題。但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通過這些作品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沖動,通過這些流露出各種語言的手,我領悟到自身的價值與創造的快樂l通過這些作品,對磊磊我有了更多一些認識,我開始明白他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精力從河灘上撿回那些帶有英文字母的花紋石頭,然后用石頭組臺成帶哲理的文字,用這些自然的結晶陳列在他的畫展中,這不僅是構思出奇,而要完成這個理念所付出的心血更是罕有人為的。總之,這次展出從形式到內容,從構思到制作都充滿了張力,引起文化藝術界的廣泛關注,獲得很大的成功。磊磊心很細,想問題、辦事都十分專注,為了明年的展出,他構思了許久許久,選了若干方案,作了無數計劃,最終他選定的仍是十分平常的題材:講述普通人的生活。他想畫一組人,各種膚色的人,畫這組人,不是盡力去刻畫他們的形象,而是想盡力去揭示他們內心的追求。他認識一位藏族婦女,她從二十歲起到五十歲,不停地重復同一個勞作——“轉經”。她希望變成一個男人,為了這個希望她三十年如一日的祈禱,終日搖著手邊的經簡。就這么簡單的一個故事,可卻深深地打動了磊磊,他要把她畫進他新的主題繪畫中。這聽起來是否有些不可思議,但細細回想后,又覺得這的確是值得表現的題材,盡管這是極為普通的生活,甚至有些悲傷,但畢竟是實實在在的現實,盡管到達彼岸未必是福,但追求的過程的確是一種永生。也許,這個主題展中還有許多這樣的故事,可惜匆忙中彼此沒有時間去詳述。但我相信,這個展覽將會更出色,更動人。
當天夜晚我又細細地讀另一部畫集的日記,從張戎與柯玫瑰兩位女人為他寫的前言和他自己寫的自序,我更深一層地認識了磊磊。盡管他與他家庭所遭受的磨難和億萬中國人有太多的共同之處,然而他以及他的家庭歷史的確太富傳奇色彩。未讀這些文字之前,我不知道歷史上曲姓曾被滿門抄斬,更不知道他們便是山東僅存下來的曲姓傳人。他祖父曾是歷史上一個悲劇式的英雄,曾率農民軍與軍閥張宗昌作戰,后死于饑寒交迫。祖父養十個子女,九個死于戰亂、饑餓和疾病,他父親是惟一幸存者。父親后來參加抗日、革命并成為著名作家,但文化革命卻未曾躲過災難,幾乎是九死一生。磊磊本人則當過農民、赤足醫生、士兵、工人、畫家,經歷了無數動蕩而坎坷的歲月……后何以離開祖國,何以在英倫定居,不用問,也足夠寫一部長篇,這其中更不乏有一章章傳奇新篇。
我知道,磊磊是靠著堅定的信念,以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一步一個足印才闖了過去,這經歷,同樣是九死而后生。
讀他的繪畫日記,從那發自內心樸素而率真的文字中,我甚至隨著他一陣陣的呻吟和吶喊,也一陣陣的謳歌和呼喚,呼喚良知,呼喚真誠。謳歌正義,謳歌永恒的生命與點燃希望的太陽l那一幅幅看似潦草而多少還帶些稚氣的線描,卻有著沉甸甸的份量,它不僅記錄藝術家的心路歷程也記錄了一段歷史的巨大回響。如今,已不再是《星星畫展》被隨意禁止的年代,中國的開放必將隨著歷史的進步飛躍式地向前發展。如果磊磊今天能回內地去舉辦他的個人畫展,必將會贏得真誠的支持與更廣泛的關注,我相信有更多的人會站在歷史的高度為他鼓掌!
在這部繪畫日記的后半部分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不要去尋找自己的位置。只要你真正地做完了你想做的事,那么你就已經站在那兒了。”這是他經歷了無數次磨難后,大徹大悟的自白,從這些充滿了哲理與平常心的話語中,我似乎又看到一個全新的磊磊……然而,這太不夠了,我還想知道得更多,關于他的生活、關于他的藝術、關于發生在他身邊的各種有趣而又有益的事,要是有機會,我想以他作一次“專訪”,并想見見與他共命運的異國妻子…
幾天后,磊磊約我去他家作客,這意外的邀請真使我興奮不已,磊磊叫劉楊來帶我去他家,他家住在郊外,這是一個非常安靜卻又非常聞名的小區,溫布爾登。這是全英網球比賽及歐洲重大網球賽事舉辦地,享有盛譽。這個區域的建筑似乎是統一的古典模式、整齊大方,而且非常別致,據說這些建筑已有100年左右的歷史了,屬于受保護的建筑群體。磊磊的住房不算太大,但二樓一底、好幾間房也足夠住了。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作學問、搞創作,真是再好不過!
磊磊給我的印象是比較前衛的藝術家,但仔細看過他的一系列作品的幻燈片后才知道,其實他所追求的是東方哲學思想的體驗與中國水墨在新時期所應關注的時代精神,為此他不懈地努力,并以各種形式進行著苦行僧式的探索。在創作的同時他不斷地向傳統學習,廣泛地研究中國各個歷史時期的繪畫理論,文學創作、詩、詞、歌、賦乃至民間藝術,古瓷、古陶均一一涉獵,并在艱苦探索的過程中獲得巨大的刨作靈感與快樂。照常理講,磊磊的生活應該有了極大的改善,可他堅持以一種非常樸素的東方人的生活方式,去面對歐洲的浮華,他把積攢的錢用來購制大量的書籍和古舊字畫,他舍不得這些“國粹”在外流浪;一個清代的竹籃,一個明末的粗瓷碗,乃至幾個褪了色、極其普通的農家木椅子也會引起他的興趣,并把這些在他看來罕見的東西買下來。而一談到這些散發著東方文化氣息的物品,他總是無比動情,他甚至想搞一個大一點的房間把這些好東西都陳列起來,保存下去。
他的事業成功了,可他依舊非常關注那些有困難的藝術家,他樂意給他們以力所能及的幫助。一句話,他認為一個有良知的藝術家應該肩付起社會的責任。
近兩年來,他的創作任務非常繁重,安排的展出一個接著一個,他幾乎沒有時間去從事社會活動,可一當有這樣的需要,他還是放下自己的創作去參與許多公益性的活動,他把為普及或是推動中西方文化的交流看成是自己的義務,這在當今,實屬可貴。
磊磊的妻子從事美術教育,曾經在中央美術學院學習,在中國學習期間,她常常騎自行車轉北京的胡同,古老的中國民風民俗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漸漸地她開始坐著火車、長途汽車在中國各地跑,青海、甘肅、山西、陜西、桂林,她幾乎跑道了大半個中國,而且還能講一口比較流利的國語,大概正是這些生活使她愛了上中國,并和磊磊結成了伴侶。如今她們已有一個剛滿四歲的小女兒,給和睦的家庭帶來了不少歡樂。雖然只在他們家呆了一個晚上,可我也深深感染到他們的幸福,特別是他妻子的熱情、爽朗好客與東方人并無兩樣。晚上磊磊還親自做了四道中國菜給我們美餐,并拿出老窖的茅臺酒助興,使人真是大喜過望,無疑這是在倫敦所度過的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
這一夜,我與磊磊天南地北的談得不少,真有些“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的味道,要不是明日一早又要去另一個城市,必要聊到月西墜,日上三竿。
分手后,又才想起還沒有來得及看磊磊的另一批新作,據說那是一些引起不懂中文的西方^的極大贊賞的現代藝術。
我真想早些讀到這些作品。
2000年10月于倫敦——普利茅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