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一些國畫家喜歡談禪論道,故弄玄虛,以虛玄惑人,而對禪與道的真相與意義,卻并不了解。他的畫雖怪怪的,其實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的,這于己于人都無意義。文人畫講究的禪意和道境,如王維、蘇軾、倪云林等,乃是心存虔誠,潛心追求,是以畫修禪修道,因此,才會在其畫中表現出深沉而高尚的禪意與道境。
禪與道,在佛學和道學中屬于哲理玄深、不易窮究的智慧之學,歷來文人學士都以敬畏之心認真待之,何敢妄言一二。所謂“禪”,原屬古印度婆羅門教、印度教的解脫境界,名叫梵,意為清凈、寂靜、離欲,是不生不滅的、常住的、無差別相的、無所不在的實相,佛法稱“諸法實相”。中國人稱“靈魂”、“佛”或“道”。釋迦初始修道曾去學習梵之修行,為求解脫差點送命,只得放棄。后來他靜坐菩提樹下,在禪定中觀照自己三世輪回、生命不滅,遂開悟成佛,創造了佛教新理念。佛法所講的開悟,是指開發人生本具的佛性,即慈悲與智慧。所謂“慈悲”,簡言之,要如父母對子女那種無私的關愛與悲憫,去對待一切眾生。中國人熟知的是觀世音菩薩那種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精神。這就是佛學的高尚人學、人道學。所謂“智慧”,乃是佛法“中道不二”辯證法哲學,這是世界哲學史上至今無人超越的最高哲學。佛學便以此兩者為核心,演義成龐大的經論典籍,形成了世界文化思想史上最為系統而嚴密的理論體系。可惜的是,它至今被冷置于古寺廟的藏經閣中蒙塵。中國古代有不少高僧大哲,傾畢生心血修禪悟道,的確大有收益。如天臺大師智顗,他終于在天臺華頂修禪開悟成佛,創立了“三諦圓融”、“十界互具”、“一念三千”等重要哲理,把佛學中道論推向了新的高峰。這是在東晉南北朝時代玄佛合流、即是玄、易、老、儒哲學與佛學哲學互融而形成的新思辨哲學,使時代本體論哲學走向了巔峰。這不僅是中國傳統哲學發展史高峰,而且也是世界哲學史的高峰。至于“道”,是由魏正始時代的王弼,以易、老、儒為基礎,創立了“本末論”本體論的認識論與方法論哲學,才為中國古代哲學史揭開了新的一頁。從而才引發了文人畫的誕生、發展和成熟,并成了傳統繪畫的主流。
由于智顗是隋煬帝楊廣的師傅,而王弼曾言老子李耽非圣,唐王朝李家天下,逐將智顗的著作和王弼的《老子注》打入冷宮;并認為魏晉南北朝時代的清談風氣是亡國之音,予以貶斥。確立儒學為正統,對佛、道教取寬容態度。佛界樹立從印度取經回來的玄奘門派成立唯識宗,企圖樹立佛界新權威,引起其他宗派不滿,逐紛紛立宗,造成佛界宗派林立,互相水火。至中唐惠能禪宗興起,呵佛罵祖,焚毀佛經,不立文字。人本來是佛,日常生活皆是佛事,何須修行。無佛無教,逐宣告佛教消亡。同時的善導創凈土念佛宗,只須念一句阿彌陀佛號,死后便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這是依《彌陀經》,阿彌陀佛曾發愿在西方建造十億萬國土的極樂世界,誰想往生,只須在臨終時念一句他的佛號,他便讓觀音、勢至前往接應。禪宗、凈土宗都得到了武則天的支持而興行起來,至唐末五代禪凈合一。這種禪宗與佛教、佛學已無關系,是一種隨心所欲、故弄玄虛的“野狐禪”。今天學界卻說是中國式佛教,這是不確切的,這只能是封建社會后期沒落文化的表現。
所謂的道、佛、玄、禪,在中國古代文人心目中,本來是指高尚的人格精神和深邃的智慧,是指人生和事物發展的規律或真諦(真理),因此是十分崇高而神圣的。玄佛在東晉合流之后,道與禪就不分了。而禪與道融入文人畫中,乃是王維的功勞,經蘇軾的倡揚,而獲得發展,至倪云林而登峰造極。古代有識之士,是將佛學與儒學、道學作為修身養性、開發智慧的哲理來對待的,所謂“坐禪”,是取天臺智顗的“止觀”法,這本是釋迦的修行法。“止”為凈心靜坐,“觀”為觀心,即為靜思、靜觀佛、道之真諦。依“玄學”意為:要以無為本、天人合一、心物不二、得意忘象、超以象外。簡言之,即須排除心中一切煩惱干擾,明心見性、洞察事物的變化規律和人生的價值意義。這樣的修行法,莊子謂“坐忘”、“齊物”,畫家叫“解衣盤礡”、物我皆忘。因此,文人們不會面壁傻坐,而是不拘形式,或靜坐品茗、或閑庭信步、或嘯傲竹林、或游山玩水、或彈琴書畫等等,只須清心寡欲、物我兩忘,便自然能入禪境、道境。如王維自命居士,以維摩詰為師法,因少年時喪父、母親寡居虔誠修禪,受母親影響而好讀佛經,以其家學,于儒、道之學修養很深,又擅長音樂、古琴琵琶、書畫,而于詩尤勝。至弱冠便名動京城。他曾應神會法師之請為惠能寫過一篇碑文,從此文看,王維于佛學禪理修養很深。他一生為官,至晚年位居相位,但其出世入世兩不誤,一方面勤政為國為民,一方面心靈清高、不染塵俗,如維摩詰,如蓮花,雖生于污泥濁水中,卻如蓮花出污泥而不染,超然物外。至謝世前,他將家產(包括藍田別墅)全部捐給國家,用于救災。他年輕喪妻,便一生寡居,上朝忙完公事回藍田別墅,便以詩、書、畫、琴自娛,修身悟道。他的山水詩,充分表現出其心靈中的禪意道境,其清新淡逸、超然物外的詩情畫意,可謂空前絕后。在他死后被尊奉為一代文宗。他不僅擅長詩樂,而且擅長書畫,尤善山水畫。如蘇軾所云: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并不是如今人僅在畫上題詩,而是畫中充滿詩意。他最喜歡畫雪景圖,據《宣和畫譜》載王維遺作在內宮者,大多亦為雪景。其淡逸絕塵的境界,便成了其畫格之主調。
至北宋,一代文壇領袖蘇軾大倡王維,以為士夫畫之典范,而貶畫圣吳道之為畫工。認為王維詩畫之禪意道境,有如仙翮謝籠樊,而自由翱翔于云天之外,達到了得意忘象、超以象外的理想境界。蘇軾之所以能成為王維的知音,是得益于蜀學的家教,蜀學傳統是儒道佛并重,思想自由開放,在宋代文化界他如鶴立雞群,終成一代文宗,為北宋文壇開創了盛世文運潮流,造就出一大批詩書畫大家而光照千古。
然也因此遭小人暗算,仕途坎坷、顛沛流離,難以善終。他亦自稱居士,亦儒亦佛亦道,以維摩、王維為人生范式,得意失志皆平常,隨遇而安、樂觀處世,淡定自若,不計仇怨,寬容為懷。以詩詞書畫修身悟道,憂國憂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其文之坦蕩清空、其詩詞之雄豪清新、其書之沉雄健拔、其畫之淡逸奇崛,皆如其人也。
至元代有文人畫大家倪云林,亦自稱居士,以王維、米芾為師法,入世出世不二,他有龐大的宅院,屋宇層疊,滿植林木花竹,幽深郁茂,遠望如云林。他視家宅為“藍田別業”、“桃花源”,為其隱跡之所。但亡國奴的生活,終于迫使他丟棄家業,盡數變賣,用于濟貧救災,隱姓埋名、遁跡太湖、流離于山林湖泊之間,以了殘生。他的山水畫風格十分奇特,總是一片平坡、小橋茅亭、三五株樹,遠山一縷、中間水波浩渺。這一程式化的畫面,不斷重復,可謂簡筆水墨山水畫之典型。其寂寞蕭疏、淡遠清逸之意韻,當為文人畫史之最。這正是宋歐陽修所云:“蕭條淡泊,此難畫之境。”唯倪云林達到了因此被后世稱為逸品畫之典范,達到絕佳的禪意道境。
由上所述,文人畫之禪與道,是畫家的人格、學養和志趣的表現,心物不二、畫如其人也。
寫于二O一二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