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卷多情似故人
文/馬林
悅耳目性情、智理神志而所費甚少之珍物,惟書也。凡書為珍,蓋不盡然,如人入古玩之肆,滿目琳瑯,識者撿其洋落兒,不識者拾其贗品,充棟糟粕量積比山無有勝于天下之劣籍者。
書卷多情似故人,乃言書中之尤物也。撰書者必于格物、格心有真洞見,真灼知,深得其中三昧,曉情達道,言之鑿鑿,始可謂之開卷有益。
古之人幸遇珍籍,皆手自書,秉燭對細字,手不釋卷,惟恐遺漏不及;今之人得之易同翻掌,束之于髙閣,虛飾門楣,塵土浮浮,經年手不親卷。
然嗜書之人,觀書若有情人、若密友、若良師,晨昏憂樂每相親,且久愈深,須臾不可無此君。春來晨誦,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夏來夜吟,北窗髙臥義皇侶,只因素稔讀書趣;秋來舒卷,近床賴有短檠在,對此讀書功更倍;冬來展籍,圍爐茶鼎烹活火,四壁圖書中有我。向與春風同詠,與夜螢同舞,與霜天同清,與梅花同香,與天地同心。
讀有字書,讀無字書,書亦山水也,書亦茗釀也,書亦琴棋也,書亦花月也。李白有詩云:“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夾我以文章。”天地之書尤碩,亦最多情,而情有獨鐘,乃在吾輩也。
閑林野馬書於草長鶯飛四月春
馬嘯天——步壑圖(2015年)
寓意于物
文/馬林
人之于物有二焉:寓意于物長為樂,此其一;留意于物長為病,此其二。寓意于物,取物之美,物止于心;留意于物,取物之貴,心止于物。物止于心,一賞而足也,過眼乃福;心止于物,非己之所得,勿肯言休。
君子遇美物,得之可喜,失不復惜。譬之風來疏竹,欣然以應,過則無念,一如竹不留聲。人無癖故無深情,亦復無趣,然癖之以成大癮則無益,香車寶馬,廣宅美邑,商彝周鼎,官窯名手,犀牙珠玉,珍茗異香,雖不可勝數而以為不足,但見其美輒欲一成其私,凡此留意,病深而危也。
世事之為人累者重也,軒裳珪組勞形于外,憂患思慮勞心于內,奈何身非金石之質,欲與金石比榮久,豈不石火光中較長競短、蝸牛角上爭雌斗雄?
老子曰:“為而不有,夫為不有,是也不去。”人可為物喜,不可為物役,為物喜惟恐小而兇其身,中可害其室,大可禍其國。古之多有留意于物者,盛勢揮金若土,壯時叱咤雷靂,迨興去廢來,及其頹已,頓首請命,下膝茍安,有甚者身與天下悉喪于物耳。君不見,阿房嵯峨,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金陵華麗,一朝見誅,雖三千里山河,徒奈垂淚對宮娥。
《尚書》云,不貴異物賤用物,家乃足。蘇子誡后人以不可顛倒錯謬失其本心,獨愛庋藏者尤競競也。
馬嘯天——醉吟圖(2015年)
離一切諸相則名真藏
文/馬林
中土西洋帝王名雅之士,庋藏者甚多,古今概莫能外。寄情以物,或托物以言志,莫非曠古高品賞樂養學,不世孤品永溢其芳。
太宗死生不離蘭亭序,乾隆秉夜不舍三希堂。慈禧尤鐘碧翠玉,清照誠愛金石器,和珅頗憐古典藉。名伶扇面,老舍也;明錦服飾,從文也;舊碑黃拓,魯迅也;四海奇石,鈞儒也。
有汝官哥鈞癖,有牙犀珠玉癖,有鼎彝青銅癖,有紙硯筆墨癖,有書畫詩文癖,有絲竹弦管癖,有梨園鼓鈸癖,有杏壇圣言癖,有雕嵌描塑癖,有奩妝簪扇癖,癖癡,以至于絕,故其間悲喜之事,多過牛毛也。
東坡居士嘗言,君子可以寓意于物,不可留意于物,此言善哉!庋藏以為病乃至死者,皆視藏物為千萬金,惶惶恐怖其所失;庋藏以為樂乃至遣散,終以藏物為過眼云,得之欣然,去不復念。
不經絢爛,恐不可領略返樸之妙;不嘗藏愛,斷不能了悟放下之覺。
王世襄“身外之物,由我得之,由我遣之,惟其識賞趣樂,便是知足”,其得第一收藏之義諦也;張伯駒“予所收藏,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玉成第一希有之功德也。
蓋天下之藏者,盡去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亦自盡去物相,故無所住而生其清凈心。
離一切諸相,則名真藏。
馬嘯天——彌綸天地(2015年)
猶有清風借四鄰
文/馬林
四君子中,余甚愛竹,中歲尤烈。
蘭處幽谷,不以人喜;梅斜疏影,暗香如故;菊開東籬,悠見南山。君子如斯美意,已然卓爾,獨標一格,不附群芳,然忽忽如天上白云蒼狗,信有時也。惟竹不然,四時綠縟,姍姍可愛,滿庭風搖青玉枝,任爾東西南北風。
丙申老天變,春城三日盡雪,雪過天地狼藉,一派蕭索。南郡草木零落枯槁十之一二,頹然敗容十之六七,卻見竹柯亂穿青影,幽貞挺秀,襟懷漫天風雪。此乃竹與松、梅向來并世,時人共道歲寒三友。
昔有板橋筑茅屋三間,窗外修竹,窗內幽蘭。其專畫蘭竹,五十余年,不畫他物。豈非專此一二不擅百千乎?非也。人間處處風波在,艱世真友似蘭竹。板橋曰:“舉世愛栽花,老夫只栽竹;霜雪滿庭除,灑然照新綠。”新綠數排,春風十里,不等俗客,只待良朋。
板橋畫竹,千歲為友;我今植竹,四時有春。秋冬滴翠心塵洗盡,春夏清風借以四鄰。
馬林書于丙申年春滇池湖畔
馬嘯天——撫鄭板橋大意(2014年)
馬嘯天——閩竹(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