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中國國畫境界的表現特征,是根基于中華民族基本哲學之上的一種特征,如《易經》的宇宙觀:陰陽二氣化生萬物,萬物皆稟天地之氣以生。一切物體可以說是一種“氣積”。莊子說:“天,積氣也”;歷代畫賢均將這種生生不息的陰陽二氣織成了一種有節奏地生命存在感傳播至今。因此,國畫在其發展歷史中所主載的“氣韻生動”,便就是“生命節奏”或是“有節奏生命”的一種延續了。
在中國山水畫的基本境界中,老、莊思想和禪宗思想也不外乎于其中起到了靜觀寂照的作用,國畫的先賢們,常常借此求返于自己內心的心靈節奏,從而達到體合宇宙內部的生命節奏。歷代山水畫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先賢們以此來表現全宇宙中的氣韻生命,他們將筆墨的點線皴擦從刻畫的實際體驗中解放出來,就是為了更加自由地表達作者自心意匠的創意。而這些傳世畫幅中的每一叢林木、一堆壘石,每一片云,每一場景皆可構成每一意匠的神韻意趣超妙絕識,自從有了這如音樂一般的節奏以后,氣韻生動,便由此而產生了。同樣,書法與詩辭歌賦和國畫的關系也由此而建立。
自顧愷之以后,唐、宋、元、明、清,皆是運用筆法、墨法以取物象的骨氣,物象外表的凹凸陰影始終都不愿意進行據實的刻畫,以免筆滯于物。唐人張彥遠說:“得其形似,則無其氣韻。具其彩色,則失其筆法。”遺形似而尚骨氣,薄彩色以重筆法。“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就變成了傳統國畫發展到宋元以后的一種趨向了。
馬林道兄與我之山水畫話二一文的《宋元文化精神》論述視角,卻是建立在其新近探索的“荒寒”之上的發現了。
丁酉立夏后四日,嘯天馬襄識于澄懷堂晴窗
宋元畫之文化精神丨年來更識荒寒味
文/馬林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長安花是什么花?十之八九是牡丹花。那時候的大唐氣象,盡管空氣中依然飄蕩著竹林七賢的篁影和陶淵明的菊香,中國的文化精神還是一如鮮衣怒馬的少年,春風得意,烈焰繁花,蕩思無涯,縱馬疾蹄。
到了宋元,中國文化的強毅精神才算真正的安頓下來,繁華過后,月圓天心,洗凈塵滓,獨存孤迥。不再是那個隙中窺月的少年,而是一個庭中望月和臺上玩月的長者,已然從“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的景致,演進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的境界。
山水畫普遍于宋元時期出現了一種荒寒的意味,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中國畫發展迄今的最高境界和美學標準,也是中國文人意識崛起和道禪哲學日盛的產物。煙云曠遠,古木逶迤,孤舟自橫,雪村寂寥,野渡無人,峰巖寒鴉,簫森林木,兀立冷石,殘山剩水,冰痕雪影……全無富貴之容、全無煙火之氣、全無市井之貌、全無繁華之象;相反,目及之處盡是冷寒之筆、山野之狀、空靈之意、幽逸之人。
中國畫荒寒品格的確立,離不開南宗畫始祖王維,他是文人意識的集大成者,也是水墨渲淡的發軔者。自此一路下來,荒寒味道日濃,影響日烈,宋元各大家激其波而揚其流,幽遠簡曠的水墨中不復有市朝抗塵走俗之面目。
是時之畫,“唯一冷字”為難,畫中“一片空靈,足成一代逸品。”墨分五色,以玄色代替天下無窮之色;獨得玄門,筆底全將造化窺透。但這荒處有個麗字,寒處有個暖字,誠如周亮工所言:“獨存冰雪,始稱真冷,然筆墨外,備極香艷之至。”有藝術史家說得好:中國畫家如此推崇荒寒,因為中國畫家在此找到了生命的家園,荒寒畫境是他們精心構筑的“生命蟻冢”,以此安頓自己孤獨、寂寞、不同凡響、不為俗系的靈魂。在王維雪景凄冷中感到生命之熱烈,在李成冰寒孤介中聽到生機之鼓吹,在郭熙古槎枯淡中觸到心靈之柔意。
這讓我想起日本的侘寂文化,削減到本質,但不要剝奪它的韻,保持干凈純潔,但不要剝奪生命力。一個侘寂之人,用更少做更多,表達更多,在殘缺中發現美,在粗糙的外表下發現樸實的好,在老舊的什物上發現歲月的情懷,在清簡處發現快樂,在物哀中發現永恒。遠離那些豪華、富貴、濃艷、豐盛、繁瑣、傲慢、令色、矯飾、爭斗、泥實、過度、喧囂、束縛、污穢;選擇安靜、簡素、樸直、自然、冷瘦、野趣、節制、空寂、幽玄、謙虛、自在、慈悲、純粹、歡喜、悠然。
侘寂美學經過了平安時代和鐮倉時代,在近代日本開始形成;荒寒品格經過了漢代和唐代,在宋元中國蔚然成風。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侘寂:主張不完整、不永恒、不功利、不喧鬧的事物更有意義。
荒寒:主張清寒、冷寒、孤寒、靜寒的表現更有意味。
這清寒、冷寒、孤寒、靜寒的后面,是畫家一顆孤獨的心。它是一種“有恨無人省”的現實孤獨,更是一種“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栗”的宇宙孤獨,而正是因了這份孤獨,達致“見獨”、“慎獨”的地步,才實現了“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精神境界;也正是因了這份荒寒,達致“偏向冷中求”的意志,才實現了“凌寒獨自開”的自由人格。
馬嘯天——桐蔭高士圖(2017年)
荒寒,是一只白眼,冷眼看世界,孤迥立天地;
荒寒,是一葉孤舟,野渡自橫豎,棲流隨造化。
荒寒,是幾棵參差樹,洗盡鉛華意,荒枝對寒天;
荒寒,是三兩蕭寺人,淡淡瘦山水,點點若雪花。
荒寒,是兀立之突峰,任閑云盤桓,獨守一山空;
荒寒,是青燈之壺飲,一個清虛世,十分清禪心。
馬嘯天——閑居圖(2017年)
洗盡塵滓,獨存孤迥,是中國藝術之精神。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中國畫家之圭臬。
意合無窮,筆在荒寒,是宋元山水之品格。
馬嘯天——登高眺清流(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