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埏埴”指揉和黏土,“為器”指制成陶器,《道德經》里的這句話,說的是陶瓷造物的原理,并通過制陶比喻“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的哲理——陶器的實體(有)提供形式,其中空部分(無)才是實際功用所在。
陶瓷雕塑屬于陶瓷藝術的重要分支。廣義而言,一切“埏埴為器”的陶瓷造物過程均是陶瓷雕塑,但通常我們講陶瓷雕塑時,指的是雕塑獨立的、不具實際功用的陶瓷物體,或對有實際功用的陶瓷器體作雕塑裝飾乃至象形器的塑造。不過,即便是一件純粹、獨立的陶瓷雕塑作品,雖無容器之盛裝東西的“實用”,卻有愉悅心性的“虛用”,于作者而言可以寄情遣興,在觀者而言可以賞藝陶情,也不能說無用,而是有著文化和審美功用。更何況,有時還有虛實難分之用,比如一件原始陶塑雕塑如果用于宗教崇拜或祭祀祈禱,其功用似乎就有些虛實難分。
在沿著中國陶瓷史的長河巡禮歷代陶瓷雕塑藝術之前,之所以要圍繞其功用做一番拗口的探討,是因為與“用”相關的文化邏輯和美學原理在陶瓷雕塑中具有重要意義。事實上,我們的先民很早就開啟了“無所為而為”的陶的雕塑造物,成為“自己心靈的主宰”。
新石器時代是陶瓷雕塑的萌芽期。在黃河流域的裴李崗、仰韶、大汶口等遺址,均發現不少單純的陶塑,比如塑人頭像、人面、獸面及豬、狗、羊、魚、鳥等動物;還有作為陶容器裝飾的捏塑。其塑造手法原始,作品形態稚拙。甘肅大地灣遺址出土的少女人首形彩陶瓶、嘉興大墳遺址出土的灰陶人首瓶等,則開啟了器用與塑像的結合之路。陜西太平莊出土的黑陶鷹尊,矯健威猛,可謂仿生杰作。此外,山東泰安大汶口遺址出土的紅陶獸形壺、浙江河姆渡文化的灰陶陽圈線仿生壺等,都是集實用與象征于一體的仿生佳作。新石器時代的匠人通過簡練的雕塑語言,將原始信仰、日常生活與審美意識融為一體,塑造出大量樸拙高古的陶塑作品,成為早期中華先民精神世界的實物見證。
夏商周陶塑藝術主要體現在陶器裝飾及人物、動物塑像中。河南偃師二里頭夏代遺址出土的灰陶龜,生動塑造出龜的爬姿。河北藁城臺西商代遺址出土的四面人頭形陶器蓋,設計怪異,或用于祭祀。鄭州二里崗商代遺址出土了跪坐陶人像及陶虎、陶羊等。河北易縣燕下都出土了戰國虎頭形陶水管,這種仿生化的建筑用陶,開創了陶瓷美化建筑的先河。
秦漢時期開創了陶瓷雕塑的新紀元。秦始皇陵數千件與真人真馬同等高大的陶俑,展現出高超的寫實能力,堪稱世界雕塑藝術的奇葩。這些兵馬俑的雕塑技法,主要是模塑成型、分段制作和細節刻繪。西漢陶俑延續秦代質樸寫實的傳統,但體量大幅縮小,題材有所擴展;東漢陶塑比西漢更加藝術化,陶俑更強調動態與神韻,比如四川出土的擊鼓說唱俑的夸張詼諧與紅陶舞女俑的優雅歡快,均令人難忘。漢代厚葬之風,催生了大量陶制建筑模型、生活場景、車馬儀仗和各種動物。陜西歷史博物館收藏的西漢彩繪陶翼獸,流露出浪漫主義的創作理念;成都出土的東漢彩繪陶神山西王母錢樹座,呈現出清晰的敘事情節。東漢晚期,浙江上虞等地出現早期青瓷,開啟了瓷塑的源流。
魏晉南北朝陶瓷雕塑在技術、題材和藝術表現上均有發展。此時因燒制技術的成熟,陶俑陶塑漸少而瓷俑瓷塑日盛。佛教的盛行,推動陶瓷雕塑出現佛教題材。東漢晚期出現的堆塑瓶(又稱魂瓶),魏晉時期在南方特別是江浙一帶蔚然風行,展示了高超的立體構圖能力,比如江蘇金壇天璽元年墓出土的青瓷九層閣樓堆塑罐。
隋唐五代的陶瓷雕塑更加豐富多彩。從隋代起,白瓷雕塑以全新的視覺效果面世,比如安陽隋代張盛墓出土的白瓷武士俑和白瓷黑彩侍吏俑。唐代青瓷雕塑一方面繼承傳統技藝,另一方面,造型從仿人物、動物之形拓展至仿植物之形,創造出葵瓣口盤、海棠式碗等新器型。唐代三彩釉陶塑以其豐富的題材、絢爛的釉色、飽滿的造型、高超的寫實、精微的刻畫享譽世界。上海博物館收藏的五代白釉鏤雕殿宇人物枕,造型罕見,獨具匠心。
宋遼金時期陶瓷雕塑呈現出多元共生的繁榮景象。宋代陶瓷雕塑以雅致精微著稱,比如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宋定窯白釉孩兒枕以及河北磁縣觀臺窯址出土的宋磁州窯白地黑花纏枝牡丹紋長頸花口瓶、河南清涼寺宋汝官窯址出土的素燒獅子圓雕立像、陜西邠縣出土的宋耀州窯青釉刻花卉紋倒流壺、江蘇常州出土的宋景德鎮窯青白釉彩繪觀音坐像等,共同展現出宋代陶瓷雕塑的美學高度。遼代陶瓷繼承唐傳統、吸收宋文化,形成了一定的民族風格,其陶瓷雕塑以佛教題材造像最為卓越。金代陶瓷技藝則在沿襲北宋舊制的基礎上有所創新發展,創燒出釉上紅綠彩,顯著增強了陶瓷塑像的藝術感染力。宋遼金時期,磚雕和陶瓷建筑構件十分發達。建于北宋的開封“鐵塔”為八角十三層樓閣式琉璃磚塔,其造型挺拔,裝飾瑰麗,堪稱中國陶瓷雕塑的翹楚。
元明清時期,通過技藝革新、文化融合,陶瓷雕塑鑄就造物美學的東方典范。
元代景德鎮陶瓷雕塑在繼承前代傳統的基礎上,兼容多元文化,形成質樸雄渾與繁縟精致并存的獨特風格,比如安徽岳西司空村出土的元青白釉鏤雕戲臺人物枕、景德鎮出土的元青花釉里紅堆塑戲樓谷倉等,都是這一時期的精品。元代龍泉窯同樣既有氣勢雄偉的雕塑大件,也有精致秀美的珍品小件。盡管元代全國瓷業重心轉移到了南方,但北方諸窯仍在延續生產,北方的陶瓷雕塑亦有可觀之作。
明清時期,景德鎮窯制瓷技藝精湛,釉色、彩繪豐富,陶瓷雕塑呈現出若干特點:作品釉彩裝飾鮮艷華麗,使人感到重釉彩而輕雕塑;獨立的雕塑少,“附麗”的飾器多,比如各種獸形鈕、耳、柄、足和象形器;人物雕塑以佛教、道教題材為多,比如佛、菩薩、羅漢造像,三清、八仙、福祿壽星、財神造像;置地大作少,案幾擺件和清玩小件多,比如各式文房器具、禽獸瓜瓠等。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明弘治素三彩佛陀涅槃及弟子群雕像,就是明代景德鎮窯瓷塑的杰作。明清德化窯白瓷雕塑工藝精湛,馳名中外;瓷塑藝術大師何朝宗,塑像深富神韻,將白瓷雕塑藝術推向高峰。此外,宜興窯富有文人氣息,石灣窯富有民間氣息,各具特色、各有擅勝。明清時期還盛行建筑琉璃雕塑和磚雕裝飾,留下了一些重要的古建遺存,比如明代大同九龍壁、清代紫禁城寧壽宮九龍照壁等。
民國時,西方學院派雕塑傳入中國,德化窯“何派”雕塑技藝傳入景德鎮,景德鎮也逐漸成為全國陶瓷雕塑中心,一些名家瓷塑作品產生了國際影響。新中國成立后,景德鎮的陶瓷雕塑迎來了更好發展,各個時期的新品、力作、大件甚至群雕不勝枚舉。同時,德化窯、石灣窯、宜興窯等地的陶瓷雕塑也都呈現良好發展態勢。
縱觀中國陶瓷雕塑的演進歷程,如同一部五行熔鑄的驕人史詩,呈現出鮮明的美學特征,諸如道器兼成、形神兼備、意趣兼妙、文質兼優、雅俗兼容、素彩兼勝、剛柔兼使、動靜兼能等。當我們凝視這些跨越時空的陶瓷雕塑作品時,仿佛能感觸到匠人指尖的溫度和文明律動的脈搏,聆聽到一個哲理的述說——經過智慧與烈焰的熔鑄,不起眼的泥土,也可以成為標示文明高度的瑰寶。當下,中國陶瓷雕塑藝術正以其悠久的造物淵源、深厚的文化積淀和獨特的美學風采,繼續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中煥發新生。
(作者系中國古陶瓷學會教育中心名譽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