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缶翁吳昌碩1912年定居滬上起,海派篆刻遂撐起近現代中國印壇“半壁江山”。百年間代代印人砥志研思,在刀石激蕩間重塑了篆刻藝術的創作理念、審美意趣與刀法體系,成就了金石篆刻史上最為璀璨的現代轉型。自20世紀70年代始,韓天衡以書、畫、印三絕兼擅、藝理創見相得益彰的藝術風貌嶄露頭角,其熔古鑄今的篆刻美學與“推新出新”的藝術實踐,使其成為當代篆刻領域承前啟后之代表人物,以滾滾“韓流”續寫著海上印壇的百年華章。
2025年,“長繩系日——韓天衡學藝80年回顧展”先后于紹興蘭亭書法博物館、上海韓天衡美術館舉辦,在上海站的展覽中,精選了其從弱冠到耄耋之作三百三十七件套,清晰勾勒出其跨越六十余年的藝術逐夢之旅,始終探索“變”與“恒”的辯證統一,在“變”中激活傳統,在“恒”中守住文脈。
“長繩系日”典出晉人傅玄《九曲歌》:“安得長繩系白日。”這意象,恰似韓天衡藝術人生的生動隱喻——在云霞翻涌的藝術山巔,他以畢生之力,試圖挽住那飛逝的藝術白日。1981年《韓天衡印選》篆刻跋語中,他寫道:“百年探索,為夢也,如千坡盡頭,紅日楚楚。”這追逐光明、不舍晝夜的執著,早已深植其心。
筑基礪恒心:摹古三千蘊變機
韓天衡四歲臨池,六歲習印,師承鄭竹友、方介堪、謝稚柳、陸維釗等名家。1963年,經恩師方介堪引薦,其作品亮相西泠印社建社80周年大展,初露鋒芒即獲印壇元老唐醉石“二十年必為巨子”之預言。本次回顧展中最早的一幅印屏便是當年的佳作,這幅作品線條圓勁,章法飽滿,結構嚴謹,氣息清雋,尤見方介堪先生衣缽真傳。朱文印遒勁淵雅,白文印厚樸圓渾,鳥蟲印勻秀工整。
同年,印壇大家方去疾贈予他一字真言“變”,開啟了韓天衡“長繩系日”的求索征程。
面對這如偈語般的命題“變”字,韓天衡選擇以硬功筑基,在傳統上下功夫。他效法前賢,立下苦臨“三千方秦漢印”的宏愿,以對傳統深度的敬畏與苦修作為“變”的基石。其早期作品“筐印將巨”邊款“服役甌海時臨刻漢印甚多,皆磨去,此舊篋中僅見者,以敝帚視之”道出其勤勉。
20世紀70年代,他執筆《中國篆刻藝術》,遍覽近兩千部印學著作與印譜,系統沉浸于古璽印與明清流派精華(吳讓之、趙之謙、黃士陵、吳昌碩、來楚生等),為“變”積累豐厚的學養。程十發先生“古今中外法”印章的囑托,更催化了他溯古求變、自出機杼的決心:吸收消化古今中外的優秀技法、理念,不斷自我豐腴。1975年所刻“鱸鄉十發”邊款已自信宣告“豆廬變局之一格”。
草篆開新境:融通三絕立變宗
深入篆刻堂奧,韓天衡敏銳覺察到自身追求“先聲奪人”的視覺張力,與傳統講究“平中見奇”“靜中見動”的微妙分野。他渴望方寸之間即有京劇亮相般的攝人魄力。正是這種審美覺醒,驅動他完成了從師古到化古的關鍵一躍。他大膽解構小篆與漢篆體法,在筆畫表達、章法布局、字體姿態、虛實排布上皆作全新詮釋,“雄強奇崛”的韓派印風鋒芒初露。
1982年,韓天衡受托主持編撰《歷代印學論文選》。面對浩瀚古籍,他以近乎虔誠的學術態度爬梳剔抉,遍覽海內外珍本。這段經歷使他突破流派藩籬,冶金石書畫于一爐。他深研“書從印入,印從書出”之理,獨辟蹊徑創出“草篆”體。其結體寬博疏朗,筆勢厚重多變,融秦詔版之錯落、繆篆之勻滿、楚簡之率意、漢磚瓦之樸茂、封泥之渾厚、魏碑之布白于一體。
草篆的出現,打通了書印界限。其結構古樸率意,字勢錯落參差,線條刀感外露,章法以篆刻“分朱布白”意識統領行氣疏密。這種書風自然融入其篆刻,如“是有留人處”,該印朱白并重,視覺動線奇詭:五字三列,從右下角的“有”字“月”部,向左拾級而上,階梯下以縱線引導,分為極密(左側并筆)、極疏(中間大塊留紅)、勻落(右側朱白適中)三塊;階梯之上以橫筆貫通,或長或短,或開或閉,紅白互用,顧盼生姿;刀法上,韓天衡自創“搖櫓刀法”,融合吳讓之三面用刀法,以腕運刀,模擬書法提按頓挫,傳達草篆筆意,形成“筆意與刀意交織”、拙厚酣暢的復合風格。
“形殊而質同,類別而道通。”這種虛實呼應、剛柔并濟之風亦見于其繪畫。《月夜蘆鴨圖》以滿色構圖先聲奪人。粼粼波光里,漾著一輪無勾無皴的明月,層層疊加的淡墨,營造出如夢似幻的月影,輕籠著一旁假寐的野鴨。一叢剛勁如鑄鐵的蘭草打破了這份靜謐,雙鉤飛白,行筆猶如運刀,在虛實、濃淡、聚散、動靜中,營造出豐富的層次感。
至此,韓天衡的書、畫、印三藝已然融會貫通,捅破了那層“馬蜂窩”的薄壁,篆刻中見畫意筆法,丹青中蘊金石骨力,書法兼沖切之勁與畫韻之悠,三者互通,各臻其妙。
系日無止境:耋年精進續新變
韓天衡的藝術難以單一風格定義。其核心在于敏銳的感知、持續的學習狀態和“自勝者雄”的激情。20世紀80年代,他廣泛探索甲骨文、生肖圖案、鳥蟲篆等新印格,邊款形式亦極盡變化。20世紀90年代,“韓鳥”畫風成熟,重彩荷花系列更添視覺震撼。2000年后,“熟帖生寫”與古文字新解影響其創作,開創楚竹簡入印先河。
21世紀10年代,年逾古稀的他書風由“放”轉“收”,復歸端嚴簡約,暗合孫過庭“平正—險絕—平正”之理。他駕馭巨幅創作,在恢宏中見精嚴。2020年后新作更重哲學意蘊:“四標點符號印”以現代符號重構傳統;“空”詮釋東方虛實美學;線條暢澀相生,光毛互映,是其“會意印式”的杰出代表。耄耋之年仍能帶給觀者耳目一新的體驗,正是其數十年赤誠追求與不懈“系日”精神的最佳寫照。
結語
韓天衡八十載的藝術求索,不僅是個人風格的淬煉史,更是一部濃縮的中國篆刻現代轉型啟示錄。他憑借“長繩系日”般的執著,在“變”中激活傳統,在“恒”中守住文脈,在金石書畫領域開辟出一條革新之路,為篆刻藝術乃至中國傳統藝術的賡續與創新提供了生動的范本。
其一,他重構了傳統藝術的“活化”路徑。從臨摹秦漢印三千方的“硬功筑基”,到“草篆入印”的筆刀互通,再到其獨創的“搖櫓刀法”,韓天衡以“化古”而非“泥古”的姿態,將篆刻從文人雅玩的局限中解放出來,賦予其雄強奇崛的現代視覺張力,既是對“靜中寓動”印學傳統的顛覆,亦是對工業文明時代藝術表達需求的敏銳回應。朱白二色的交響,在方寸間投射出傳統藝術與當代精神的共振。
其二,他印證了“技道合一”的東方藝術哲學。從“三千摹印”的技法積累,到“四標點符號印”的哲思凝練,韓天衡始終踐行著“技進乎道”的藝術追求。他通過虛實相生的空間經營,將治印從“技藝”升華為“境界”,恰如孫過庭所言“通會之際,人書俱老”,彰顯出中國藝術“以藝載道”的深層價值。
作為當代篆刻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韓天衡的探索不止于個人風格的確立。他以持續自我革新的銳氣,打破了書畫印的傳統分野,為篆刻的學科化發展奠定基礎。從《中國篆刻藝術》的體系化梳理到《歷代印學論文選》的文獻奠基,他在理論與實踐的雙向維度上,為篆刻藝術的當代轉型提供了方法論支撐。這種既植根傳統又直面當下的創造精神,或許正是傳統藝術實現創造性轉化的關鍵所在。當耄耋之年的他仍以《濤聲》榜書巨作挑戰創作極限時,我們看到的不只是一位藝術家的蓬勃生機,更是一個古老藝術形態在當代語境中的無限可能。
“長繩系日”終非妄念。在韓天衡開拓的藝術天地里,傳統不是供人膜拜的化石,而是能夠重新煥發生機的火種。這場持續八十年的美學實踐,既是對“筆墨當隨時代”古訓的尊崇,也為后來者指明了突破和超越的方向。正如韓天衡刻刀下的“四標點符號印”——以逗號警醒半途之忌,以句號追求人生圓滿。這根“長繩”系住的不僅是藝術白日,更是將“變”的銳氣化為“恒”的坐標,指引傳統在當代重生。(文中印章非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