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來孤寂》
夢中見到的克孜爾壁畫,那些佛與菩薩,伎樂與飛天,千年風(fēng)沙侵蝕,多已斑駁。有些失了眉眼,有些斷了臂膀,更有些只余一團(tuán)模糊的色彩,尚在呼吸一般。觀者立于窟中,不免要憑空補(bǔ)全那些殘缺處,于是每個人便看見了不同的人。我想,這殘缺未必不是慈悲——它允人投射自身的形貌與魂魄于壁上,使靜默的圖像生出無限可能。
歸而展紙研墨,竟不能自已。筆下的墨痕游走,不覺也作起人體來。水墨之妙,原不在于工細(xì),而在氤氳。一點(diǎn)濃墨滴落宣紙,霎時暈開,邊緣模糊而富有生機(jī),竟與那些褪色的壁畫異曲同工。我以水破墨,以墨破水,縱橫馳騁間,隱約見得人形浮現(xiàn)。不是筋肉解剖圖上那般確鑿,亦非西洋畫中明暗分明的胴體;只是一抹暗示,一段韻律,一個魂魄的痕跡。
人性之于藝術(shù),大約正在這“模糊”二字上。絕對的光明與黑暗,皆不能產(chǎn)生藝術(shù);惟那些明暗交界處的灰色地帶,方是人性顯露之所。克孜爾壁畫上的青綠朱砂褪作了灰黃,水墨在宣紙上亦從不拘于黑白二色——其中有無限層次的灰,如同人性中無數(shù)細(xì)微的皺褶。
我的筆繼續(xù)游走,墨色濃淡干濕變化間,人體或蜷或舒,或隱或現(xiàn)。有時只畫一線背脊,如沙漠上的沙脊;有時但染一團(tuán)墨色,似洞窟中的暗影。觀者若問畫的是誰,我便答:是你,是我,是千年前的畫工,亦是千年后的來人。
藝術(shù)終不在完全重現(xiàn)人身,而在以有限之形,引發(fā)無限之神。克孜爾的畫工未必料到,他們殘損的筆跡會穿越時空,叩響一個水墨實(shí)踐者的心扉。而我的墨跡,或許亦將在某日,與某個覓知者相遇。
壁上色彩,紙中水墨,皆不過是人性的倒影。而那倒影之中,有我們共同的、模糊而又清晰的靈性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