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見到的“水鄉”是周莊,1978年春,距今快五十年了。我去昆山寫生,當地有一村民告知,有一個叫周莊的古鎮,離這里不遠,很有畫意。于是前往,這周莊四邊水系發達,坐了車去那里還必須搭乘船,可能汽車也可以去,但開進去要兜圈子,路就比較遠。因為相對的時間短,當地的居民進進出出也都坐擺渡的船。
周莊到了,一進古鎮便感覺到處是有畫面的景,無法形容當時的激動。跨過小石橋就走上了青石板路,石橋的欄桿已經被磨掉了火氣,這光滑的背后隱藏著歲月和記憶;青石板上也生成了“包漿”,無法考證是哪個朝代給鋪上去的,踩踏在上面而生古遠之意;兩邊的黛瓦粉墻是“水鄉”的標配,墻上因為雨淋干了后的斑駁,自然而然帶有了“水墨”味道;水邊的石階延伸到水中,頭戴藍印花布巾的姑娘在水中洗滌,水很清澈,能見水中的游魚,不用西施到此浣紗,魚亦沉下河底。周莊古鎮由那些小橋、流水、柳樹、石階、漁舟等等構成的美,像是沒有濃妝艷抹的姑娘,清純、簡樸、雋永。
那時的周莊是原生態,外墻沒有粉刷,留下了斑駁;石橋的臺階還有殘缺,卻蘊含了歷史。沈園、張園尚未修葺,斷壁殘垣,院子里荒草瘋長;陳舊的木結構,松垮的舊柵欄,正是天然去雕飾的原始“美”。當然,這些殘缺、斷壁、破亂等都需要整治,我并不是反對整修,而是想要把那些“殘缺”“破舊”原汁原味的保留,恐怕這也是修葺的一種審美原則。
周莊的每個地方都有畫面構成,隨意看一個地方,都有極佳的視覺;只要把這里的元素稍加組合,就會讓你有意外的收獲。仿佛天地已經安排好了繪畫的構圖,可能也是“原生態”為此助上的一臂之力。聽說當年蘇州畫家楊明義常帶吳冠中先生來這里寫生;也許,他們尋找的就是那里的這種“原生態”味道。
旅游景點的開發大都得益于畫家、攝影家、文學家的圖像、文字推廣。張家界的一根根像是柱子一樣的山峰,是畫家、攝影家把它們帶給了大眾;雪域的光采、虔誠的藏民,是畫家圖畫給予的宣揚。旅行家、文學家徐弘祖,畫家梅清、弘仁、石谿、石濤等寫黃山、畫黃山,而使其名揚天下;如果沒有蘇東坡的前、后赤壁賦,赤壁又怎么會有今天的如此名氣;當年石油大亨哈默,將畫家陳逸飛的油畫《周莊雙橋》,作為禮物送給了鄧小平,周莊從此號稱“天下第一水鄉”。
小河兩邊的房舍建筑,黛瓦粉墻、木樑構架、窗欞雕欄;小巷昨晚的春雨、船娘的清唱穿過柳絮;石階上村姑的浣紗沉魚、夏日的綠樹濃蔭和樓臺書閣的波光倒影,這些仿佛都是為畫家、攝影家準備的。江南水鄉的晨、暮、雨、霧,用不著過多地去修飾,就是一幅幅帶有詩意的畫卷。
那年到了楓涇后,還要去嘉善的西塘,路雖說不遠,但交通真不方便,倒了兩趟車,下午五點才到達。深秋初冬,天已經很冷,鎮上人煙稀少,基本上所有的店都打烊關門,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只剩下的幾只豬油餅的飯店,饑腸轆轆抵擋不了寒風凜冽。西塘的小石橋、小巷、河邊的石階在寒風中有一種很冷的感覺,也許是寒冷、饑餓綜合的審美體驗,這種味道真可謂可遇不可求。都說水鄉之景大同小異,西塘古鎮之“異”處是廊棚。廊棚是生活延伸之地;河邊的“美人靠”是息憩之處。青石板路上有人生煤球爐而煙霧四起;青石板路邊雜貨店老板和隔壁阿姨閑扯聊天,廓棚到處是那些生活景象。廊棚在建筑中經常被用作裝飾,但也實用,所謂的晴天不用曬太陽,雨天不會濕布鞋。上海的金陵東路、廣西北海的老城廂都有廊棚,連意大利博洛尼亞也有廊棚通往山上的教堂,大概也是因為它具備這種功能而搭建的。
塘棲也是一個古鎮。它的基本結構和大多數“水鄉”差不多。所謂“水鄉”的基本結構是:一條小河,或者幾條小河成網絡交錯,沿河一邊,有的時候兩邊都有商店,居民在這里生活;鎮大一點的街道多,水流多,故而石橋也多,有時還有漁船、既打魚,又靠著水路運輸貨物。塘棲有廊棚,居民在這里生活,自在自得。小船停靠水邊,所有的一切都在船上交易,賣新鮮上市的蔬菜、農副產品;也有“美人靠”安置水邊供人們休憩,也是交流的平臺,充滿了生活味道和人間煙火氣。
離塘棲很近的新市古鎮,遠遠看上去和其它水鄉不太一樣,好像沒有集市規模;然經過一條街,由小卵石鋪成,又過一條橋,是那種兩塊石板鋪架的橋,當然有木頭的欄桿。而后便豁然開朗,完全具備水鄉的所有元素;這里的每一幢房子都散發著濃郁的古氣。所有這一切,可能是因為交通的不發達而給留下的,也許,那里的房子、小石橋等現在也早已不復存在了。
江南是水組成的,有水的地方就有靈氣,水是江南的靈魂;而所謂的“水鄉”也是因為有水而成了詩。水是一種柔情,水是一種優雅;水碧清澈而透明,水流波動而有趣。審美亦在江南的水鄉中。
輕輕的,別擾亂了江南構建的審美景象;輕輕的,別驚動了水鄉小河的悠悠流水。
盡管已經成為著名旅游景點的周莊、塘棲、新市、石門、烏鎮、西塘、朱家角等等江南水鄉,現在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我的心里還裝著三、四十年,甚至快五十年前的詩性江南和水流交錯的水鄉。